隆安十四年暮春。
静江。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程萧仪身披蓑衣,戴着斗笠,将一块刻有“老友辛老六之墓”的青石碑立在一座小土包前。
立好后,程萧仪单手摇了摇,见它纹丝不动,后退了两步,定定地看着这座孤坟。
这是辛老六的衣冠冢,在那片废墟里,程萧仪没找到他的尸体,只找到他生前一直爱不释手的半根玉笛,他应该是在那场大火里羽化成烟了。
他一生了无牵挂,随性而为,就连死也死的那么随意,无声无息的,一直念叨着要在江湖留名,最后也只有程萧仪记得他。
程萧仪静默了半晌,开口道:“辛老六啊辛老六,我在裕灵山上挖你挖了半天,差点把我闺女挖没了,我也没多对不起你吧,你这么报复我。”
“我这一路跋山涉水来到静江,给你起坟立碑,也算完成了你的遗愿,那此后山遥水远,咱们两不相欠。”
“不过,我还是跟你道声谢吧,多谢你,辛老六,你是个英雄,我以后再也不骂你了。”
程萧仪后退两步在碑前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而后他站起身来,扶了扶斗笠,转身走进了潇潇雨幕。
“明年再来看你,后会有期。”
京师建安,皇宫,御书房。
赵嘏望着窗外湿漉漉的天,烦闷地揉了揉眉心,他合上桌案上的奏折,起身踱到了窗前。
裕州之乱已经告一段落,“倾帆”全部覆沉,渡军虽然战捷,但也死伤惨重,损毁了多艘战船。
江上战场至今没有清扫干净,船只的残骸还漂浮在江面上,悲壮异常。
当年的丑闻被揭露之后,确实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时质疑声四起,讨要说法的比比皆是,但随着裕州之乱主谋的下落不明以及“倾帆”的全军覆没,各州府的乱子最终也没闹起来,当日在人群中搬弄是非,煽风点火的不轨之徒全部被投入大牢,哄乱的百姓这才偃旗息鼓,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了。
盛极一时的“倾帆”之策也就此落幕,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江湖庙堂应该都会保持着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的界限,这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只是赵嘏至今也没想清楚,穆洛衡策划这一场动乱到底有何用意。
他与穆洛衡对弈这场棋局,其实更多主导权在穆洛衡手里,他只不过是见招拆招,所以,穆洛衡是知道月相格里的东西是什么了吗?
他的思绪渐渐飘远,直到被一串脚步声打断,一个内侍行礼道:“皇上,亲王殿下,在府中自刎了。”
赵嘏的身体猛地一晃,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直直地盯着内侍,压着声音问道:“你说什么?亲王殿下怎么了?”
内侍不可抑制地一抖,说道:“自,自刎,今早下人去送食盒,人已经……”
赵嘏耳边嗡嗡直响,怎么会这样?
赵颀被押解回京后,就一直被囚禁在亲王府,因着赵嘏意味不明的态度,无人敢擅自将他下狱,赵嘏当然知道他其罪当诛,可他毕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即便他做了那么多罪无可恕的事情,他也没办法把他送上断头台。
这时内侍呈上一封信,道:“这是在亲王殿下身边发现的。”
赵嘏接过了信,久久没有言语,内侍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怀淇亲启。
“见字如晤。
落笔肝胆,日月可鉴。皇兄自当至圣至明,尧鼓舜木。吾以戴罪之身,得皇兄庇佑,实为惶恐,今以死明志,愿为皇兄排忧解难,堵悠悠众口,还以清正廉洁。”
赵嘏好像窥见了他内心的所有龃龉——
“皇兄,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疏远我,人言可畏,忠良将相容不下我,你也容不下我。那我便如你所愿。我乖乖做你的棋子,乖乖按照你预想的道路走,我成为了你想让我成为的乱臣贼子,最后被你惩奸除恶。
整个天下都是你的棋局,所有人都是你的棋子,包括我。可是我不后悔。幸得皇兄垂怜,得以一睹这盛世浮华,如此,便不枉此生了。
只是,若我们没有生在帝王家就好了。”
若有来生,但愿我们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兄弟。
赵嘏抬手拂开身后内侍举过来的伞,只身踏进了急雨中,身后一众宫女、太监仓皇地跟在后面。
赵嘏疾步向宫门走去,却见一辆四轮板车被拦在了宫门外,巨大的油布盖在车上,遮住了车上的东西显出了崎岖的轮廓,惶惶雨势敲打在油布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顺流而下的雨水滴在青石砖的地面上,汇成了一片焦黑的污迹。
赵嘏出宫的脚步一顿,转而向四轮板车走去,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油布,“唰”的一声把油布拽了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大火灼烧后的焦腐之味瞬间扑面而来,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直令人作呕,四轮板车之上,三层桐木架构的编钟赫然在目,斑驳不堪的青铜乐器像是赤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