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怀里的刘定对那牡丹来了兴趣,笑着要从华阳手里抢,华阳一边逗他,一边看着那绢扎的牡丹不禁说道:“从前长安上林苑、洛阳上阳苑里头栽了不知道多少名品牡丹,姚黄魏紫美人面,我从不觉着有什么稀奇的,现下倒只能瞧着这绢扎的花解闷。”
王珩道:“牡丹难培育,南地这里长不好,倒是玉兰树,建邺栽了不少,章华台上便有。殿下此次来得晚了,明年早春,定是十里飘香的。”
华阳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头有种说不太清的情绪,半晌,她闷闷地道:“从前渐之喜欢玉兰,送过我不少玉兰样式的步摇发簪,长安失陷的时候,都丢了。”
王珩想起曾经名动长安的王渐之,心中便又是一酸。
有的人,活着的时候便是难以逾越的高峰了,纵使旁人拼尽全力,也不可望其项背。至于死,更是重如泰山般惊天动地。一个活人,便更没法越到一个死人前头去了。
王渐之是太原王氏嫡支,乃父官拜尚书,自己曾领二十万军队固守华阳——对,正是她的封国。因援兵不至,他守城三月,弹尽粮绝,却也不肯开城投降,最后血战七日而死,王珩可以想到,将来史书上,这位王渐之必然有自己独立的传记,也必然会写上,他曾是宣宗属意的驸马都尉,若非战事突起,他是要尚华阳的。
他对王渐之的感情,实在是有些复杂。
望着华阳略显萧瑟的背影,他只能道一句:“逝者长已矣,殿下节哀。”
华阳沉默了一会儿,忽地说:“今日上巳,建邺人不出城踏春么?”
自然是有的,建邺人不比长安人少耽于享乐,除了逛街,出城踏春更是寻常。加之秦淮河畔楼榭林立,不少人在上巳会租船游河,同原先在长安游曲江异曲同工。
王珩只得说:“是啊,微臣便领着圣人和殿下好好逛逛建邺吧。”能让她短暂片刻忘了她那为国捐躯的未婚夫也好。
于是他租了条乌篷船。
乌篷船船体狭窄,船顶又矮,全然不比从前在长安游河时的大画舫,她竟不挑剔,抱着刘定坐到船里,船家以为他们是一家三口,笑嘻嘻地恭维:“郎君和娘子委实是一对璧人,小郎君也生得粉雕玉琢,叫人好不羡慕。”
王珩想要澄清,华阳却伸手拉了他坐下,直到船开出去一段儿,她才低声说道:“怎么,还想让所有人都晓得,大业皇帝和大长公主就坐在这艘船上?”
王珩纵有千般理由,便也只得吞回去了。
船行至一半,到了一片开阔的水域,华阳突然起身,来到船首,王珩怕她落水,跟出去,却见她从腰间解开一个香囊,从里头掏出一捧灰来,迎着河面上飒飒的风,撒了开去。
他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华阳道:“这是我这一路上,给渐之抄的经文,用火化了,希望能慰藉他在天之灵吧。”
她立在船首的身影越发萧瑟,印象中,长安城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鲜少有如此颓然的时刻。
王珩想,当年她就喜欢王渐之喜欢得紧,两人又曾有婚约,她悼亡故人,实属平常。于是只能干巴巴地接话:“王大人是社稷之功臣。”
“是。”华阳的眼眶有些红,她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道,“河上风还是有些大,迷了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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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两人便再无什么话了。待回到章华台,已经是华灯初上,台里负责少帝和华阳起居的女史们早已准备好了饭菜等着二人归来。
见菜品丰盛,华阳便留了王珩一起用餐。
原来在弘文馆的时候,两人也三不五时地一块用午膳,王珩答应得顺嘴,等坐下来才觉得有些不妥,原来菜品虽多,但准备的是华阳一人的量,每盘只有一小份,还得两个人共案分食。
他便连箸都不敢举了。
华阳抬起眼睛看他,见他一脸严肃恭谨,轻笑了一声:“你我二人的交情,在意这些许多虚礼做什么?”
他低头:“微臣与殿下,男女有别。”
话才出口,便意识到不妥,抬头瞧见她也愣在那里,半晌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当年在弘文馆的时候不也这么过来了。”
王珩想说此一时彼一时,她倒是大方,直接用自己的箸夹了一筷子肉炙放到他面前的餐盘里,又絮絮叨叨地接话,并不给他留下插嘴的空间:“不过我也是许久没吃上这么好的饭菜了。此前一路南下,还带着个小娃娃,一顿安生饭都没有吃得上,更旷论再和少时旧友,一同酌酒叙旧……是了,张娘子,麻烦你温一壶酒上来吧,同王中郎共享这佳肴珍馐,怎能没有酒呢!”
照顾她的张娘子喏了一声,便下去取酒和小火炉。三月夜里的风从半开的窗扇吹进来,她发间简单的步摇叮叮当当响,三不五时地把王珩拉回从前在弘文馆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想问她从洛阳这一路走来,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怕提起她伤心事,字斟句酌,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