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多山里的夜色,犹如墨染的棉絮般压在人的胸口,尽管轻飘飘的,却也能阻碍人正常的呼吸。
但篝火始终在跳跃着,火苗是如此热情高涨,一点也没有因为再度飞舞在空气里的雪花而变得怠惰。
洛桑讲了那样长时间的故事,应该有几个小时了吧?
我的电子表显示,现在已是凌晨两点,我想他一定很疲惫了,所以在讲到卢致爷爷因病离世时声音逐渐变小,直到压在喉管里变成一串串沉重的喉音,我再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了。
“太晚了,是该睡觉了。”我心疼地嘀咕一句,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帮他掖好皮袍散开的边角,防止他烤不到火的身体部位受风,却听见他像是在呓语。
我犹豫一下,将耳朵凑了过去。
“秀秀,原谅我,是我不对,你原谅我好吗?”
“什么?”我顿时一愣。
洛桑这是在呼喊秦秀的名字。可他们不是一对甜甜蜜蜜的爱侣吗?
从洛桑的故事里,我可以非常真切地体会秦秀的聪慧、善良以及知性,那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轻易不会和人起冲突,可是洛桑,又为何要请求她的原谅?他们之间难道发生了什么矛盾?
我是多么渴望能听洛桑把沽尕镇上,发生在沽东街7号秦家小楼里的故事讲完啊,我相信余下的部分应该不多了,只要洛桑能再多坚持一会,或许只需要一个小时,我听到的故事就会是完整的,是不至于令我牵肠挂肚地想像会有怎样一个结局的。
而那个结局,想必满载着世人所追求的幸福与圆满,和我的设想不会有多大的出入,故事中的每一个角色,包括我这个听众在内,都不会留下任何遗憾。
可是,洛桑还没讲完就睡着了,我却还没听完,所以怎么也找不到睡意。
我知道我也应该靠着火堆眯一会儿,我也有伤,额头的伤口传来刺痛感,浑身关节也酸软得像快要断了,可我的情绪一直在被故事情节推动,此时我忽然而至的创作激情就如篝火一样旺盛,又哪能睡得着?
洛桑帮我铺开的稿纸,经过一天在太阳底下晾晒已干了大半。但夜间寒气重,雪又开始下了,不收起来会再次弄湿的。
《枫夜》已然是没用的废稿,若不是洛桑如此热心地帮我,我早就任由那些纸张随风飘去了,可现在我改变了想法,既是因为得到了洛桑无私的鼓舞,也是因为不想拂却他的好意。
于是我甩动酸痛的胳膊和腿,捡来了一叠稿纸,并按照页码粗略将它们归整在一起。
稿纸的背面是空白的,剧团要求递交审核的稿件一律单面复印,我便多了可以写字的白纸。
腰包里插着一支签字笔,我总会在手容易够到的地方放一支笔,这是“文化人”的好习惯,如今竟让我在如此特殊的时刻受益。
生长于大城市里的人,能最大限度获得的安宁,不过是在一间只有自己的房间里关紧门窗、拉下窗帘,尽量将各种噪音隔绝在房间之外,可是心灵,真能在那样密闭的空间里保持平静吗?
此时我幕天席地地坐着,无论是远处的雪山还是近处奔腾的河流,我都不可能用任何方式隔绝它们,它们却无私地赋予着我一种极为罕有的安宁,是生发于心灵的静谧,是靠任何手段也无法达到的境界。
所以思想反而异常活跃起来,我觉得签字笔的笔尖只要落在纸上,大段优美的文字就会如清泉汩汩涌出,与广袤天地间的山水合为一体,沾染上那些自然之物独有的灵性。
可是,写什么呢?脑子一片空白不是好事,想得太多却也不是什么乐事,当我真想提笔书写时,倒不知该如何选择了。
其实最想记录的,是洛桑的故事,或者说,是他和秦秀的故事,只要能完整地写成书,我相信一定会有许多读者喜欢阅读,假如能演成舞台剧,观众们也一定会为剧中男女主角倾倒。
然而当有文字浮现于白纸左上方,却是,“致小雨吾妻”。
【致小雨吾妻:
八月时,桂花盛开了,它们却在十月凋谢,将纤细的黄色花瓣铺散于大地,又将浓郁的香气弥漫在人间。
雨,我以为我只是那些零乱的桂花中最不起眼的一朵,我从自然中来,又到自然中去,唯有被花朵与青草的颜色覆盖了的尘泥,才是我这可卑的生命永久而安谧的停泊。
带着这样无知的信仰,我欺骗了你,我将我们两人梦想能共同踏上的茶马古道,变成了我单独一人的终极驿站。
在你去意大利出差的第二天,我确实也离开了家,离开了上海,但我并没有去西双版纳,发给你的那些色彩艳丽的照片,不过是在网上下载的。
我知道我不该骗你,也不知道你是否会原谅我。我想通过写这封信告诉你的是,我并不后悔开始了这趟旅行,但假如我说仍然期盼着有那么一天,和你再来这蜀中之路行走一次,你还会责怪我、怨恨我吗?
现实中的茶马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