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累累如雪白的流苏,浸泡在霏霏淫雨中,渡口拂来阵阵江风,吹得花动舟也摇。
宋迢迢嘤咛一声,在晃动的水波声中睁眸,只感觉浑身腻了层薄汗,闷热不已。
入目是一室暗昧,她愣了愣,凝眸打量须臾,借着透窗一点天光,隐约看出这是间船舱,与杜氏所待的舱房布局相似。
她本就头脑昏昏,榻旁的梨花鹅帐香熏得她愈发晕,一颗心更不安定,遂支起身去湮香。
上身方才离开软榻,便发觉腰肢上圈了只臂膀,许是昏沉太久,她躯壳麻木,连带着感官也不甚敏锐,竟对同榻安枕之人毫无所觉。
她立时僵在原地,不敢妄动,只心尖颤个不停,迫切的想检查自己的衣着、体肤。
她深知不能自乱阵脚,在脑海中把所有的情形设想一遍,思绪逐渐明晰起来,回想起昏迷前的诸般事宜,半惊半疑的落下定论,心神一凛。
就在此时,床帐内响起一道声音,锵金鸣玉般动听:“月娘累日忧心操劳,这会子不疲乏麽?”
宋迢迢简直气得发笑,她撩开鸦青色的软烟帐,雕花窗牗间的暖光漫进来,照出少年一双半阖的狐狸眼,眉心朱砂滴痣。
少女的手扬起落下,响声清脆,为他玉白的面颊平添一抹艳色,她几乎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怒不可遏,喝道:“你发什么疯?”
萧偃被扇得偏过头去,墨黑的发丝淌入他的衣襟,衬得他颈骨的肌肤尤其白。
宋迢迢早已挣开他的手臂,皮笑肉不笑地肃拜一番,方才道:“奴眼拙,冒犯鸾辂(1),万望殿下恕罪。”
说罢,立在榻前冷冷看他,但见他相隔袅袅青烟回望自己,笑得风轻云淡:“一别数月,月娘脾气见长。”
宋迢迢垂首,不再看他,回道:“奴自幼谨守闺训,困顿事小,失节事大。自然将清誉看得比什么都要紧。”
她懒怠与他掰扯,径直问:“敢问殿下,家母现在何处?奴观天色将晚,不好再叨扰殿下,惟愿速速归家。”
萧偃原想说,她一贯《女戒》、《女训》都不读的人,怎会认同这些儒酸的说辞,却见她迂回半晌都不问句自己的近况,面色冷落下来。
扯扯唇,刻意讽道:“息春院里,我们抵足夜谈亦是常事,月娘何至于因此动怒?”
明知故问的话,宋迢迢不想答,只盯着袖角的折枝绣花,重复套话:“殿下恕罪,奴无心之举……”
话音未尽,一段冰凉的指节贴近她的下颌,将她锢得抬起头来,少年低眸,惑人的狐狸眼微勾,笑得很怡然。
可宋迢迢与他朝夕与共半载,如何不知晓他这副情态是愠怒的前兆。
他从来是这样,好恶不言于表的一个人。
果听得他轻声道:“月娘适才用的药,养心安神是顶好的。杜夫人近来心胆气怯,不得安眠,想来吃上一付也会大好?”
宋迢迢几要咬碎银牙,千头万绪转圜几许,她敛眸,盈盈笑起来:“殿下说笑了,家母不过是受惊气虚,将养些时日即可,岂敢劳您费心。”
她瞬了瞬目,蝶翼般的翦羽柔顺地低垂,关切道:“阔别日久,听闻殿下披荆斩棘,用兵如神,已将剑南划为囊中之物。不知殿下贵体安否?如今时局危殆,何以远渡扬州。”
看罢,她是最聪明不过的,必然知道他最想听什么。
他将紧捏的指骨放松些许,指腹不自禁摩挲她的面颊,香烟缥缈又缱绻,虚化少女清婉的眉眼,他眷念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态,明知是她假意迎合,心绪仍然慢慢平静下来。
温情脉脉的作伪,比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教宋迢迢难以忍受,她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白鹄般的脖颈弯折,颌尖没入衣襟,十足的谦卑恭顺。
萧偃捻了捻他的指尖,细如凝脂的触感教人意犹未尽,但他知晓不能操之过急。
替她理顺鬓边的发丝,倚回玫瑰榻,半真半假地笑道:“孤来扬州,是为美人。”
她唇畔笑意未减:“哦?究竟是何等绝世佳人?致使殿下不顾险境,横跨千里之遥?”
室内忽而寂静,她微怔,抬眸望向榻中人,他也恰在凝睇她,指间拈着一纸薄薄的公文,似笑非笑道:“宋迢迢,你去同萧传退婚罢。”
宋迢迢蹙眉,心腔隐约传来不安的震动,她勉力维持笑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奴岂敢自专?”
适时,江面的风陡然疾劲,吹得沿岸的槐花打着旋往巨舫飘,有几朵顺着菱花窗格荡进舱内,随少女的话音起落。
“既从未走过六礼,又何来退婚之说?”她道。
萧偃不答,转眸去看他那纸公文,语调平和:“有一方双鱼佩,是你父母成婚时的嘉礼,假使欲为独女结秦晋之好,便以此佩作凭。”
“六月时,你向令堂去信言明,她允了这门婚事,并将双鱼佩赠予吴王。”
话落,槐花飘飘荡荡坠在少女的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