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椒出嫁那天,满城落雨纷纷,连空气里都浸润着寒气。
公主出嫁的事出了皇城便鲜有人知,几个地位高些的文官稍稍知晓些,也大多是前朝留下的,放不下士大夫的份儿,不愿现身,武将里官职上等的未必看得上年轻的新将军,也来得少。
公主的红轿从街边摇摇晃晃着经过,皇帝特吩咐下去,淑椒的婚事不得铺张,百姓们也只当是哪户官吏家的女儿成亲,不惜得出门淋雨去讨那点零碎的赏钱。
淑椒怕晃,也不乐意闷在赤红的遮盖里,掀起窗布一脚,向外探看去,只见得一个辫子直冲上天的孩子,笨拙地作揖,叫嚷着:“官老爷高升,官老爷高升!”
金淑椒忍俊不禁,待要仔细瞧看之时,便有轿夫在前边呼道:“殿下,可不兴揭盖头的。”
随行的老嬷也附和道:“殿下,祖上订下的规矩哟!”
淑椒听得清明,一时却不愿放下窗帘。照她的身份,驳斥他们几句也未尝不可,几分是怜悯,更多是对宫里那些个怪腔怪调的厌烦,知道再答些什么,更要遭人说道那些个闲话了。
“哼。”她鼻腔里轻轻发出些声响,便抛下帘子。
朱红的帘布任凭清风洋洋洒洒,而淑椒,也到底不曾看清那孩子的模样。
自登上车轿过后,净存便一直低着头,也只有她了,直至此时还跟着。从前王府里的女子花也似的,如今红墙依旧,故人或是为奸人戕害,好些的,不必受乱葬岗恶鬼折磨的苦,也丢到街上喂给狗吃了。本来她也逃不开那般光景……
“净存?”淑椒唤道,她转动腕上的玉镯,复又问道:“可是乏累了?不如我们停轿歇会。”
净存方才思索的事有些骇人,一时不得平复,稍时方才扯着嘴角,挤出几分笑的样子,“我的殿下,您是真不怕误了时辰。”
“那算个什么。”淑椒偏过头,复又摆弄起手上衣间的玩意。
净存方才不曾注意,此时才发觉,似乎不曾听闻外边的道喜声。见识过当初执瑜、豆沙成婚的光景,她自然看出此情此景,简直是凄然。
“都是这雨下得,把大家恭贺声都冲淡了。”她佯做不在乎,轻飘飘的一句,又忙看向淑椒,细细端详着她的神色。
“嗯。”淑椒仿佛不很在意,面上也看不出什么神色。
净存凝视了片刻,见她不再回应,只得撇开目光,搓搓手,轻声念叨道:“都什么时节了,周身上,竟还发着寒气。”
这句声量低,淑椒却有所答复,“是了,自打……这些日子仿佛人气都被抽走了,怕凉得很。”
净存闻之,不忍颦眉,“还是夜夜做梦么?”
淑椒仿佛淡淡应了声,又似乎只是鼻息。她披回绕金丝边的盖头,不再言语,只是垂首环抱着自身。
二人都不曾料想到的是,将军府门前,众人成排站立,训练有素的家奴姿状端正,齐齐整整。
轿撵方停,一众人等便立即行跪拜大礼,异口同声道:“参见沂平公主!”
众家奴大多着青衣铁甲,为首的几位显然不同些,内里是赭色窄袖袍,外披黑铁甲,纹路貌似各有不同。
不过淑椒看得并不仔细,她的眼神很快便落在一抹朱红的身影之上……
其人着一件赤红广袖袍,袖口衣摆都滚着金边,照南朝旧例,佩黑冠,戴金饰。他深深垂下头,并看不清相貌,衣物也繁杂,毕竟是将领出身,仍旧能依稀看出,身形上颇有几分壮实。
淑椒停在众人面前,迟迟不开口。
大家虽不敢轻举妄动,但依然感觉出她目光灼灼。
金淑椒端着身子,垂眸,深深盯着为首的红衣男子。
其实她眼前已然模糊,仿佛只望见一抹银白色。
亲手缝制的嫁衣,自己却不曾穿上,其实她上回去王府,大可以带回来,就算怕人知道,避着净存也就是了。
可是她装着无所留念,还差人放火,将自己曾经的居所烧得面目全非。
她连自己都要骗。
脑海里反反复复浮现一句话,不想嫁的人,在跟前了,想嫁的人……
真不知道何处听来这样一句下流话,怎样也无法断绝脑中不断涌现的想法。她恨不得当下便将这些人都赶了去。
“你怎么不着盔甲?”淑椒觉着自己的嗓子涩得很,可还是往下说:“同他们一般。”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
四下里静寂,都知道公主发了难,可谁也说不清个所以然。
还是一位年长些的将军先开口:“殿下,老臣可以担保,山行成日里都是按着军队的服制穿衣,只是今日大喜,才换些轻便衣装。”
旁侧的一位将军立刻便附和道:“殿下若是怪罪不如责臣管教不周。燕将军,从来便是军营里最守规矩的后生。”
此言一出,足足教风向都更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