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翻过了正午,程莠从噩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心系着伤重的程萧仪和何炀,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秦怿千叮咛万嘱咐让她醒了之后打坐调息,她自然而然地当成了耳旁风,心烦意乱地抓着桌子上的小酒囊出了厢房。
裕州的雾庄是个普通的小酒馆,没有隐秘豪奢的四园,在小酒馆的后面,只有一个四进的小院。
程莠一手按住回廊的栏台,翻坐在了栏台上,双腿悬在栏台外,歪着头半倚着廊柱,目光穿过零落的枝桠望向湛蓝的碧空,漫无目的地发起了呆。
她举起小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烈酒辛辣又烧喉,可她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小酒囊上还沾着不知谁的血,既刺目又讽刺,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
她又抬起手,要把那酒倾倒入喉,谁知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堂而皇之地将小酒囊从她手中夺了去,随后一双长腿撩袍跨过栏台,一个人影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坐在了她身旁,并把她所剩不多的酒一饮而尽了。
程莠叹了口气道:“我本还想借酒消愁的。”
“借酒消愁愁更愁,”来人接道,“这酒颇对我口,你就给我留一小口。”
程莠黯然神伤地低头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左腕,在听到贺琅的声音后悲从中来,蓦地酸了鼻子,难言的伤痛充斥在胸腔间,一时让她哀恸地想落泪。
贺琅干燥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抚上她的后脑,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温声道:“程叔的脉象已经平稳,方才包扎了伤口疗了伤便睡下了,你的师兄……他情况不太好,失血过多仍昏迷不醒,不过你放心,秦兄说他无性命之忧,应当无事……”
“我看看你的手。”程莠闷闷地说了一句,扒拉下他的手,看向他缠着纱布的掌心。
“没事。”贺琅轻柔地道。
“你千万不能再有事了。”程莠捏着他的手指小声道。
贺琅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甚至有点悔不当初,那时若不是他自作聪明做这个局,也不会着了敌手的道,落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贺琅把小酒囊放到一旁,站起身来,转到程莠面前,对她张开了双臂。
程莠仰起头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漆黑明亮的眸中深刻地倒映着自己,她眸光闪烁,踌躇了一下,站起身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委屈地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里。
贺琅一手环着她的肩,一手轻轻抚着她单薄的背脊,指尖穿梭在垂落的青丝间,温柔且小心翼翼。
午后的阳光正好,不浮不躁地打在两个人身上,温暖的光晕流转,在小小的四方庭院里漫漫了几度光阴。
贺琅轻声道:“在我小的时候,我受了委屈,或者难过的时候,我娘就会抱着我,给我讲各种志怪故事听,你想听故事吗?”
程莠默了默,闷声道:“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你还真想当我贺叔叔啊?”
贺琅低低笑了一声,把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上,道:“阿莠,我会好好的,你无论何时回头,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扑进我的怀里。”
“嗯。”程莠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他怀里的温存让她很安心,“我相信你。”
这是贺琅对程莠许下的第一个诺,他许诺会一直守在她身后,在她需要的时候,坚定地拥抱她。
他们的感情开始有了模样,在如梦似幻中浮现出矢志不渝的轮廓,一个人坚守着,一个人坚信着,在情窦初开时,相悦投诚,怯懦且永恒。
他们将在追寻中获得勇气,在渐进的心跳里成为彼此坚不可摧的盔甲。
贺琅就这么静静地抱着程莠,过了好半晌,程莠忽然道:“贺凌云,你会不会觉得我矫情?”
贺琅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程莠的头,用颇为严肃的口吻道:“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你并非薄情之人,伤心了,难过了,想哭了,无需忍着,我在,程叔在,秦神医也在,我们都在,谁也不敢嘲笑你,谁若是笑你,我就打烂他的嘴,让他知道我们程莠不是好欺负的,所以,程莠,感情是要宣泄出来的,不要让它们占着你,这样,你才能有精力去把一切不甘、不愿、不公的事统统讨回来。”
听闻贺琅如此纵容的话语,程莠的肩膀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她的泪沾湿了贺琅胸前的衣襟,压抑的哭声闷在了他的胸膛上,他轻抚着她的背,声音沉稳有力地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没事,没事的……”
“我想吃十四师兄做的墨头鱼,可是我再也吃不到了呜呜呜……”程莠呜咽着道,“六师兄,六师兄他还欠我两坛莲花酿,他说过会双倍奉还的呜呜呜,可是我一坛都喝不到了……林禹那王八蛋呜呜,王八蛋……我当时真该一刀给他砍了呜呜,他怎么能那么害我们呜呜呜呜呜……”
贺琅听着程莠语无伦次的话,心里一抽一抽的疼,跟着也红了眼眶。这些话她从未说过,他竟不知在她心里埋下了那么深的刺,她的心每跳动一次,这些刺就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