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薄寡恩对普通人而言, 或者是难以忍受的恶习;但对皇帝来说,却是极大的美德与褒奖——汉朝六代明君,没有一个不是刻薄寡恩的高手, 而国势亦随之昌隆, 终于臻至“日月所照, 皆为汉土”的鼎盛;等到孝宣皇帝念念不忘于南园遗爱、故剑情深,而无奈保留他那所托非人的太子时, 汉室就真的要倾颓衰败,即将日落西山了。】
——皇帝猛的抬起了头来。
天幕简单一句“倾颓衰败”,带来的刺激更甚于先前千倍百倍, 远超所谓“刻薄寡恩”、“巫蛊之祸”的想象!刻薄寡恩还只是无关痛痒的道德评述,巫蛊之祸似乎也还有人擦屁股,唯独这倾颓衰败,倾颓衰败, 真正是一语中的,刺中了皇帝最敏感也最恐惧的内心!
先前从天幕的只言片语中, 隐约泄漏了大汉将近四百年的国祚,乃至于汉室沦亡后,昭烈皇帝及武侯等再开“季汉”的功业;虽然汉室国运未能比隆于商周,但上下四百余年,亦可告慰列祖列宗;皇帝自觉管不了数百年后的朝局,因此也能坦然视之, 并不怎么将兴亡放在心上。
但数百年后的朝局是一回事, 亲耳听到自己的宝贝曾孙被下了“倾颓衰败”的考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是,可是,明明是四百年的国运, 为什么会在区区数十年后就走入所谓“倾颓衰败、不可救药”的轨道?!
人在遇见突如其来的灾厄时,第一反应总是找寻借口;英明如皇帝也不例外,他拼命的回忆天幕的论述,试图翻找出这“倾颓衰败”论调的破绽——是了,天幕曾经剧透过他那宝贝曾孙之后的某位“光武皇帝”,似乎也是难得的明君,足可佐证汉室未衰,天命犹在——
等等,这光武帝谥号中的“光”,莫不成指的是……“光复”的光吧?
皇帝的脸骤然变绿,活像一根青翠欲滴的韭菜。
但天幕显然没有照顾皇帝心情的雅致,它依旧语气随和:
【当然,汉朝皇帝的刻薄寡恩,与其说是忘恩负义,倒不如说是某种政治生物的冷酷与理性——作为整个朝廷的执掌者,政治食物链的顶端,历代汉帝自觉担负起了顶级掠食者的职能,定期吞噬掉了那些衰老的、腐朽的、不能生存于新环境的机构与官僚,清理系统滋生的bug与后门,以强悍的皇权逼迫整个官僚机构不断进步,直至能适应新的时代为止。
这是新陈代谢,是进化,亦是出清。出清当然极为残酷,但一个依赖在有限资源生存的低熵系统却必然依赖着残酷的出清,才能勉强维持局面。如宋仁宗般一团和气的老好人式政治氛围,最终将溺死一切稍有作为的举措,只留下一个空得连俸禄都发不出来的国库。
可问题在于……武帝陛下出清得有点太厉害了。
汲黯曾公开吐槽皇帝“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可谓精准描绘了天子选拔官吏的风格;概而言之,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忘一个,充分发挥老刘家大猪蹄子的本色。
古人常以夫妇而比拟君臣,那么以此而论,则满朝都是被武皇帝宠幸后又辜负的美人——无论董仲舒、公孙弘,抑或公孙贺、主父偃,无论儒术抑或法家,无论保守抑或激进,都是一朝得邀圣宠青云直上,很快又被弃之脑后,只能在冷宫中独见新人欢笑。
皇帝对每位重臣都曾甜言蜜语,什么“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什么“何相见之晚”,言辞中温柔缱绻,真是说不出的情意殷殷,仿佛心尖上时刻记挂的人物,但从武帝朝历位重臣或死或废或谋反的结局来看,皇帝的心大概已经超越榴莲而进化为了仙人掌,每位重臣都住在他的心尖尖上,但稍不小心就会被尖刺刺得血流成河,乃至破家亡身。
——相较而言,皇帝在武将上独独信用卫、霍二人,已经算是专一之至,大大违背平日负心薄幸的习惯了】
饶是皇帝正在苦苦思索“光武”的猫腻,听到天幕这番编排,也不由嘴角微微一抽,面色僵硬。当然,他暂且还不清楚公孙弘董仲舒等人的未来,而今对这几位大臣也算信任;但以自己处事的风格,若真有什么“一朝弃置”的举措,似乎也不算奇怪——
呸,什么叫不算奇怪?朕是天子,朕是皇帝,为朝廷举贤而黜不肖,正是天子的本分——不错,这是朝廷的本职,皇帝的本职……皇帝——皇帝的事情,能算薄幸么?能算无情么?
天子颇为羞恼,仰头怒视这胆大妄为的光幕,气愤犹在什么“刻薄寡恩”之上——刻薄好歹是个正经的评价,但负心薄幸这种形容词,真是怎么想怎么叫人起鸡皮疙瘩。
但天幕毫无察觉,依旧慢悠悠的科普着劲爆猛料:
【当然,这种负心薄幸或许也是不得已的抉择。与文景时平静而稳定的政治环境不同,当武帝决意变革新法、征伐匈奴、开拓西域时,他就注定要创造一个与前七十年迥然不同的崭新世界。新世界或许是光辉而伟大的,但太多适应于旧世界的人无法在新世界生存。也正因如此,历史的车轮每走一步,都必然要碾死无数旧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