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子时中夜,墨色半空划过一轮晕着紫烟的弯月,落下细密的雨丝,轻纱一般笼罩在鳞次栉比的金顶红门,令其间的暗潮汹涌几不可见。
冬暖阁内不见任何服侍之人,空旷的大殿显得有些冷清,足有两人高的镏金鹤擎博山炉内,香料已燃尽多时。
“陛下此举是否过于冒险?”骆已呈肃然立于案几前,面容罕见地露出几分恭敬,“臣一人去查,足矣。”
案几旁九龙戏珠的金色龙椅上,晋德帝收起往日玩世不恭的做派,帝王威严竟是显露无遗:“你现在是他们最关注之人,贸然去江南势必打草惊蛇,朕却不然,荒唐惯了,无人会起疑心。”
他话似玩笑,却不难听出其中的苦涩,似乎可见曾经胸怀抱负的年轻天子,在无形的打压中不得不佯装低头,暗中蛰伏,却从未舍弃最初的崇奉。
“陛下……”
骆已呈仍欲再劝,被晋德帝挥了挥手将其打断:“朕意已决,为制衡内阁,将鱼初尧捧至高位,由他妄作胡为这么些年,祸害朝廷上下无数官员,将整个虞国弄得乌烟瘴气,朕不是没有后悔过。”
“此番江南之行,便是给他最后的机会。”
骆已呈默然片刻,并未再劝。
鱼初尧从一名下等内侍一步步坐稳如今的司礼监掌印,皆由晋德帝一手提拔。
他从晋德帝十岁起便侍奉在侧,若是恪守本分,安心为臣,晋德帝看在多年侍奉的情分上,必会让他乐享晚年。
可惜他贪心不足,不仅欺下瞒上,党同伐异,更是独断专行,抢夺民资,在江南一带有屯兵谋逆的迹象。
恰逢晋德帝与骆已呈下了五年的大棋即将收网,下场如何全凭他自己选择。
翌日,晋德帝十日后下江南之令宣布,引起朝中一片哗然,言官奏折不停上疏,内阁乱成一锅粥。
*
钟离这一昏睡便是足足三日,如春去秋来那般隔世,醒来后全身无力,恍若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苏蝉仔细伺候她梳洗,并坚持扶她缓步来到水榭,备上清粥小菜,让其就着花香馥桂小口用膳。
钟离知她自觉没有照顾好自己,心中愧疚,尽心尽力欲做到最好,便没有推脱。只是忆起浊酒台的险象环生,满腹疑虑无人可问。
圣上养的猛兽皆有专人看护饲养,那只黑豹如何就会逃脱,寻到了她和姜浔?
苏蝉说不出个所以然,至于红芙,却是不知所踪。
正用至一半,远远见着三人阔步而来。
骆已呈显然刚从宫内回来,他身着官服,一袭红黄交替的蟒袍乃是圣上赐服,除去左右两条行莽外,在前胸后背加正面坐莽纹,并佩玉带,衬得他贵气浑然天成。
此蟒袍与圣上所着龙衮服极为相似,本不在官服之列,乃晋德帝特赏赐服,可谓极大恩宠。
当初晋德帝赐服时便有诸多大臣以僭越之由反对,后因骆已呈行事低调,极少上身,最后也不了了之。
近日他忽地一改做派,身着蟒袍,大张旗鼓地在京城内办事,令诸多人摸不着头脑,冥冥之中预示着某些人事不再一成不变。
他身后跟着李淼与一名身着异服的女子,两人亲昵地挽着手,青天白日丝毫不顾他人目光。
三人顷刻间便来到水榭,钟离起身相迎:“见过大人,李太医,李夫人。”
异服女子肤色相较京城贵女有些偏黑,闻言爽朗一笑,“骆夫人与我初次相见,如何知道我是李淼夫人?”
她五官生得立体,唇红齿白,笑起来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亲切可人。乌黑的长发挽成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系以挂了铜铃的红绳,随着动作发出悦耳的声响。
钟离不由对其产生好感,浅笑道:“李夫人灿如春华,与李大人这般端方君子实乃一对璧人儿。”
骆已呈挑眉看她,倒是不知她这么会夸人,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对其他男子笑成这样,算什么习惯?
随即一锨长袍,自顾坐下饮茶。
李淼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满,轻咳一声:“颦儿,不得无礼。”
遂朝钟离拱手道:“内人不懂规矩,骆夫人莫要与她计较,骆大人忧心您的身子,特意命微臣替您问诊。”
钟离面色顿了顿,实在是被他开的药苦出了阴影,心弦再次吊起。
李淼这回足足把了半柱香的时间,时而蹙眉,时而又点头。
钟离心中亦跟着七上八下,难道自己病情加重,连三十都活不过?
就连曾颦都忍不住催促几次:“骆夫人到底如何?”
她乃急性子,甚少关心朝事,又方从北地回京,不知骆已呈与钟离的其中弯绕。
惟有骆已呈好整以暇地欣赏风景,一派云淡风轻。
待李淼终于收回手,欲言又止,钟离的担忧脱口而出:“李太医,你不妨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