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龙与刘贵美的夫妻关系落到名存实亡的地步。
若不是江又信压着他说:“江家伢子没得离婚的先例。”
周秀珍也劝他说:“贵美不管怎么样,给你生了三个崽女,她娘屋又没得人,也是个作孽的!”
只怕江大龙会把她送回娘家去。
刘贵美这几年完全变成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女人,一天到晚不是打牌就是叉着腰骂崽女不孝顺,骂江大龙没良心,哭一阵、叫一阵,就像一个长了刺的喇叭。
郝爱妹最开始还劝,后来见劝不动,也就不管了。前两年她终于怀了身孕,江甲龙生怕大嫂影响他盼了几年的宝贝疙瘩,忙不迭地给郝爱妹和江之善重新租了个房子。
江甲龙的小儿子叫江自明,他宝贝得很,要太阳不给月亮,要月亮不给星星。不过,他也没有过分地厚此薄彼,小崽有的东西,江之善也会有一份。
郝爱妹是江家二媳妇,这么多年来上被大嫂刘贵美压了一头,下被能干的弟妹谢翠娥抢了风光,她夹在中间像个透明人一般,默默无闻、不争不抢。现在大嫂和弟妹都出了事,她又生了儿子,顿时好像久旱逢甘霖的芦苇草瞬间挺直了腰杆。连走路都红光焕发、精神抖擞。
板栗江自强跟在江又信和江大龙身边,已经成长为一个精壮的少年。他跟着爷老倌打鱼,风里来浪里去,成了新的“浪里白条”。小时候他常常闹着要住岸上,不肯回船,现在他却难得踏足东湖村一步,他不耐烦他娘刘贵美抓着他怨妇一般碎碎念。
江家只是洞庭湖上千千万万个渔民的缩影。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十年,城里岸上飞速发展,洞庭湖里也是日新月异。
王老板的珍珠养殖业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听说厂里的珍珠首饰特意成立了一个品牌,卖到了沿海的大城市。
群力村王顺子和于黑皮的“顺利腊鱼厂”前两年关门了。成本越来越高,价钱卖不上去,家人不准他们搞了。
东湖村原先的“兴龙渔业厂”厂房被刘卫中租了开了个生产捕鱼网的厂子。他把老家的媳妇和崽女接了过来看厂子,请了几个老渔民帮忙织网,他自己依旧打鱼。江一龙在他的盛情邀请下也投了点钱,占了点股份。钱不多,他想着就当给江自忠赚点读书的钱。
杨主任中风以后,郝大麻子在综合市场的摊位被人顶了。他骂骂咧咧了两三天,感叹“人走茶凉”。幸好市场经济越来越发达,他在城里混了几年多少混了点门道,便又托人花了点钱在另外一个菜市场盘了个鱼摊。这个摊位虽然生意不如从前,但也能勉强过得去。
洞庭湖上各种柴油快船越来越多,原先船桨悠悠的划水声被突突突的马达声掩盖。
江一龙前两年也给引船装了柴油马达,现在他往返东湖村更快了。
江一龙眼看着洞庭湖周边的工厂越开越多,什么养殖场、造纸厂、渔业厂等等……污染源越来越多,一些外来的,或者新生的渔民不以为意,但是在洞庭湖水生水长的渔民个个惋惜不已。
不仅工业污染,淤泥堆积、围湖造田,也让洞庭湖的生态受到了极大的破坏。原先能通船的河道越来越窄,不能通行。江一龙几年前在岸边围的湖不知道何时成了一片垸田,种上了水稻。
湖面越来越窄,湖水越来越脏,湖里的鱼越来越小,鱼获越来越少。迷魂阵屡禁不止,电鱼、炸鱼又悄悄地冒出了苗头。渔民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差,生存空间越来越小。
避风处,十几条渔船挤在一堆,看上去像是个“水寨”。
江一龙坐在船舱内抽着卷烟,眯着眼望着船外连绵不断的雨幕。头顶的船蓬被豆大的雨滴打得劈啪作响。雨水顺着船蓬上新新旧旧的彩条布流了下来,像给破旧的连家船缀上了一圈流苏。
郝大麻子光着脚板,从旁边的船上冲了过来。脚尖飞快地点在半尺宽的船搭木上,好像踩在了烫脚的火盆。
“狗日的,这雨也太大了。”
郝大麻子冲进了江一龙的连家船,只见摇曳的烛光下,江自忠正在认认真真地写作业。
“郝伯伯……”江自忠抬起头,扬起笑脸,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哟,还是雨生上进,哪像我屋那狗崽子,每天喊写作业都要挨餐打才写。”郝大麻子一边说话,一边自己搬了张矮凳坐到了江一龙身边。
郝大麻子的大女儿今年已经二十岁,年初谈了个年轻渔民,嫁了人。小儿子郝旺今年十三岁,才读六年级,正是升初中的紧要关头。
江一龙给他递了根烟,笑了笑,“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屋崽皮是皮,读书就没差过。听我崽讲,每个学期全校的表彰大会都有你屋崽的名字。”
郝大麻子略微得意,“嘿嘿……都是他娘管得好,不然也会翻天去。”
江一龙收了笑,吐了口烟圈。
郝大麻子见提起了这茬,压低声音问:“都这么多年了,板栗也大了,你就真的不打算再找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