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的人群直到三更天还如潮水一般拥挤。
他们把西市上的项目玩了个遍,又转去东市,华阳的脸始终被狐裘和灯火映照,笑容从未爬落她的脸庞。
王珩怀里全是替她买下的小物件,想起当日在骊山听得的王渐之劝王怀灵的一席话:年少情深本是难得,他此生能有此刻陪伴在恋慕之人的身侧,已是上天眷顾。他当心怀感激才是。
圆月西沉,朱雀街上依旧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行至一处灯车下,那灯上恰是彩凤比翼,连理共枝。华阳逛得有些累了,腹中空空,四下张望,瞧见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扭头便冲着王珩说道:“六郎,我想吃那个!”
王珩垂眸看向她,只想将她的音容镌刻脑中,微笑答道:“好,你在这儿等我。”
华阳用力点头,因人声嘈杂,她不免扯着点嗓子道:“那我在这儿等你,你快去快回!”
王珩便穿过人群,朝着那头的糖葫芦摊艰难挤过去。
摊前围了不少人,王珩捏着铜钱排了许久的队,终于买到两串,立刻就回身准备去找华阳。
他心想华阳等了那么许久,怕是有些不耐烦,又要嘴上抱怨几句,但等吃到糖葫芦,立刻便会弯了眉眼,又向他撒娇,说是宫中吃不到,往后再使唤他出宫来买。
他心想着,笑意便不由自主爬上嘴角。
可是一回身,方才华阳站着的那处已然风云变幻。
王珩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
远远地,他看见王渐之一身羽林军的铠甲,站在马前,垂头同她说话。
说着说着,注意到了她头上的簪子,温吞地替她取下收了起来。
华阳垂着头很是不愿的样子,可是王渐之又说了些什么,她张牙舞爪地还想挣扎,却被后头的人流一挤,直愣愣地扑进了王渐之的怀里。
王渐之稳稳地接住了他,神色柔情似水。
身旁的双凤灯车恰巧在此时旋转起来,流转的灯火映着两人,郎情似酒热,妾意如丝柔。
他优雅地向撞到他们的人致意,手却将华阳滴水不漏地护在怀里。
远远的,他的目光穿过人群掠了过来,瞧见了呆鹅似的王珩。
依旧是王渐之一贯的,端方雅正的笑,笑却并不入眼底。
他朝他点了点头,随后揽着华阳离开了。
华阳被他宽阔的胸膛和修长的手臂护着,根本瞧不见面容,仿佛一只躲在他羽翼之下的幼雏。
毕竟那是她未来的夫婿,能执着她的手过一辈子的人,只有他能撑开伞照拂她一生。
而他王珩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手里拿着那两个糖葫芦,糖稀已经融化,淋淋漓漓地滴在手上,黏腻一片。握在手心里,舌尖却泛出苦味来。
他怔怔地看着他们纵马离去,华阳似乎根本没有回头看他。
他低头看着怀中华阳硬塞给他的小玩意儿们,忽然觉得,纵使朱雀街上摩肩接踵,川流不息,人声鼎沸,他却像是被抛弃在孤岛中,那些喧嚣统统离他远去。他知道,该把华阳还给王渐之了。
而他,则当是对华阳一时的垂爱心怀感恩,而非沉溺于同她的分别的忧愁。
王渐之的那番话,原也是说给他听的。
直到天色渐白,他才失魂落魄向宫门走去。
许多年以后,华阳和王珩重新谈起那个上元,却是完全不同的版本。
她在那灯车下站了一会儿,便有人拍她的肩膀,她笑着转过脸来:“那么快就把糖葫芦买来了?你看那个灯好不好看?”
却在瞧见王渐之的一瞬间脸垮了下来。
“怎么是你啊?你怎么穿着羽林军的衣服?”
王渐之竟然穿了一身羽林卫的铠甲,摘下兜鍪后,细碎的发丝被汗水贴在他的脸上,却丝毫不损其风度。
“速回东宫。”他言简意赅。
“为什么呀!”华阳四下张望,还想流连。
“宫门监将你私自出宫之事上报了,掖庭查到你宫里,你果真不在。宫中替你瞒着,说你人在东宫。你阿兄如今替你顶着,遣我来寻你。”他冷静地告诉她。
是以他借了在羽林军的王三郎的令牌,上朱雀街四处寻找华阳。
“谁这么多事!”华阳偷溜出宫又不是第一次,宫门监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会闹得掖庭都惊动了?
“上元长安人多,三教九流冗杂,圣人和娘娘也是担心你,才再三叮嘱你不许出来。且宫规森严,如今都快四更了。若五更不见你,恐怕宫里有人要大做文章。”说着将她头上那枚明显不属于宫中之物的簪子收了下来。
“可是王六郎还在那边替我买糖葫芦……”她还想挣扎两下,却不想被后头挤上来的人一推,一个不稳就扑进了王渐之的怀中。
他的怀抱是冷的,铠甲贴着她的脸,硌得她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