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楼的夏叶包间内,裴度在踱步回茶座儿之后,便站在茶座儿旁,提起桌上的茶壶,在为他与顾长卿备好的杯中添上了茶水。
添罢茶水之后,裴度放下茶壶,拢了拢衣袖,回身看向了走进包间的顾长卿,微挑了下眉:“坐。”
在他身后,外罩一身青灰色氅衣的顾长卿在踏入包间之后,摘下了遮面的帷帽挂在一旁,尔后才走到茶座儿旁,对裴度拱了拱手。
裴度看着顾长卿的这副模样,忽而笑了下:“顾二,几年不见,如今连人都不叫了?”
顾长卿没防着裴度的这一问,怔了一下才忽而想到,不论是上回自己在春风楼约见裴度,又或是今日相见,他与裴度之间都无有称呼,只以拱手拜别聊作礼节。
就仿佛两人之间是陌生人般,既不知该怎么称呼,最终干脆也避而不谈。
直到此刻裴度开口点出,顾长卿才沉默了片刻,对裴度又拱手一回:“……裴兄。”
顿了顿,顾长卿在看到裴度脸上似笑非笑的模样后,才又改口道:“裴……大哥。”
这是他幼时与裴度之间的称呼。
彼时初来京城的他,小小年纪便直面了祖父祖母的接连亡故与母亲的重病,就算他曾在北疆成长,亲眼见过比这更残酷十数倍的事情,但当自小呵护自己的亲眷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也还是令当初年幼的他茫然失措了起来。
当随同长辈前来顾府拜访的裴度出现在他眼前,对他说出那句’别怕,我会陪着你’时,令他就像是茫然失措的幼鸟终于有了短暂可以依偎的对象。
但裴顾两家之间,注定了不许有什么莫逆之交。
自他母亲过世之后,裴家人就渐渐减少了与顾家之间的交集往来,而他与裴度之间的关系也急转直下。
他虽仍会在偶然相见时上前唤一句’裴度’,迎来的却往往是裴度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长久之后,不仅世人以为他与裴度关系不睦,就连他也以为裴度已经忘了两人少时的交情。
这一句’裴大哥’,令顾长卿自己也有些恍惚,再抬头时,裴度笑着瞥了他一眼,问:“你的这顶帷帽,还打算戴上多久?”
顾长卿一怔,听出了裴度这句话后隐而未发的意思——这齐世子夫人的身份,你还打算继续多久?
未等顾长卿开口,裴度就自顾自地坐到了他的那张官帽椅上,两手轻轻一拂衣摆,抬眼笑着问:“你若不说,不如叫我来猜猜——到明年春末你便打算摘了这顶帷帽,是也不是?”
听着裴度的猜测,顾长卿没有答话,便也算是默认了。
毕竟此事顾长卿也未曾想能瞒得过人称多智近妖的小裴探花,况且他此前与裴度相约春风楼时询问过的问题也已经透露出了足够多的信息。
眼见顾长卿只是沉默并未否认,裴度浅笑着提壶再次给自己添上了茶水,紧接着,他似是故意忘了约见顾长卿来此的本意,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地道:“……而今乃多事之秋,人若多顶帷帽,也并非都是恶事。”
裴度说话,自来鲜少直来直往,他的嘴有时很毒,有时又叫人听不出什么错处来——但若叫能听得懂的人看来,又会惊觉这小裴探花真是不可得罪。
顾长卿虽然也自幼聪慧,又曾作为九皇子的伴读在宫中进学,更兼有顾家的兵法传承,但如果叫顾长卿去揣测裴度一句话里藏了几个意思,那是决计不成的。
就像是现在,他就没能想明白裴度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有一句’多事之秋’令他明白说的是如今朝堂之上的局势。
裴度却并不解释,只是继续斟着茶,又不紧不慢地抬眼问顾长卿:“这几年荒废光阴,你手里的功夫还剩几成?”
顾长卿闻声又是一愣,他并没有想到裴度又问出了这样莫名的问题。
紧接着,却见裴度将杯盖倒置,自壶中往杯盖倒了几滴茶水,然后抬手以指沾水,在木制的茶桌上缓缓写下了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今上遇刺。
顾长卿原本不知裴度的这些动作是什么意思,直到他看清了桌面上很快风干的这四个大字之后,双眼倏地睁大,紧接着蓦地抬起头看向了裴度。
这位如今身居皇帝侍读之位的小裴探花在亲眼看着茶桌上的字迹风干之后,才又不紧不慢的添起了杯中的茶水,继续品起了茶来。
而在他的跟前,读懂了这四字背后含义的顾长卿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抬手在茶桌之上写下了一个’户’字。
裴度看着眼前的顾长卿,浅笑之后,低声开口:“是,也不是。”
是,是因为新帝遇刺之事的背后,必定有把持朝堂的权臣朋党的影子;
不是,则是因为在新帝遇刺一事的背后,有的绝不只是户部的影子。
顾长卿读懂了裴度话里的意思,但他仍旧没能读懂裴度忽而之间与他说出这等隐秘之事的缘由。
他原本以为裴度今日约他相见,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