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的根本不是死里逃生的侥幸,而是歉疚。乱世里,人命如草芥,或许是因此,徐温离京才离得那样果决。他此举也确实是有先见的,不只是卫崇留了一条命,连朱津也正如他所料地弑帝一-或者用他欺瞒天下的话来说,先帝就这么"凑巧"地暴毙一一并拥立年仅十一岁的太子“卫崇”,以图完全掌控朝政。
但选择抛妻弃子是一回事,当其发妻薛氏果真死于那场宫变之中,甚至没有留一个完尸,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条命踏踏实实地背在了徐温自己身上。
当朱津杀了先帝,他若是站出来,说天子卫崇其实在自己手中,被自己好端端地护送出京,就能破这个局。以至于只消他振臂高呼,天下诸侯,十之五六都会响应他的号召,举兵讨伐朱津。
毕竟彼时朱津才在北方站住脚跟,而讨伐这样的“逆贼”,不只为大义,也能为自己谋一点地盘、官爵。但徐温没有。
孟尚与韩均当然知晓,他那段时间有多痛苦。当然,只要卫崇这个真天子现身,徐鸯这个“狸猫"当然没有什么好处境,加上还是徐温之女。消息一旦传进京,她甚至不一定能活过当日。
徐温终究还是在不知是迟疑还是后悔当中选择了沉默。此二人当然知道,十年的歉疚早已堆积成一座大山,压得徐温不要命似地抢地盘,壮大势力,然后那样孤注一掷地奇袭洛阳。
确实,倘若徐温还活着,恐怕真会做出与卫崇一样的选择一一把攻下南阳,赚足声名的机会拱手让人,而自己则留在洛阳。
驻守京师。
连孟尚也几乎被他说服,整个院中,唯有韩均闭上了眼,又摇了摇头。
但他也没有出声,由卫崇继续说了下去。
………何况,难道我不在,诸位就不能拿下裴方那无能之辈吗?诸位都是我的长辈,我要喊一声叔、伯的长辈,无论是经验、谋略,都胜我数倍,何况还有那素来自居谋主的逢珪,我料南阳此战必大捷,诸位不必忧心。”话如此说开,众人更加没了疑虑。
此后,又商讨了片刻,那些准备领命出征的将领反而急着回军准备,只听了卫崇几句嘱托便挥手作别。只余韩均不声不响地留在原处,还伸手拉住了孟尚。等众人都走空了,卫崇已又把衣袍一撩,正准备回房,便被他冷不丁的一声呼唤叫住了。
“将军。”
“……怎么了?“卫崇问,似乎也觉察出韩均的口气仍是板正的,旋即换下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韩伯有何见教?″
韩均却是一摆手,道:“如今将军已高居车骑将军之位,某更担不起这一声′伯’了。将军夤夜进宫面圣,自有考量,在下自然不能置喙,此番留下,不为其他,只是为了提点将军一句话。”
“韩伯见外了。“卫崇忙道,“韩伯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有什么事,只管同我说。”
孟尚虽不明白韩均这打的是什么机锋,却也笑着点点头,试图缓和气氛。
但韩均的性子比卫崇还直。
“那某就直言了。“他一瞪眼,道,“陛下此番大张旗鼓,是要收回南阳,也要重用逢珪不假。众人都道不妥,但在我看来,此令对将军而言未尝不是好事。南阳一战,将军确实不宜再领兵,北方空/虚,朱津旧部或趁虚而入,守住洛阳才最为紧要,此是其一,将军已有救主之功,再进一步,恐怕就功高震主,不如让子茂领兵,此是其二。但话又说回来,既然将军和陛下都商讨过了,某只单单问这一句一一
“将军这戎马数载,可曾守过一次城?”
一旁的孟尚还在厘清这“其一"与“其二"究竟是怎么算上数的,卫崇却已把眉一拧,干脆地认下来。………确实不曾。”
从扬州发迹到奇袭洛阳,卫崇参与的大小战事数十场,其中确实未逢败绩。但若是一个个地数这些或大或小的战绩,便能发现,他还真从未守过一次城。或许是徐温并未打心底里信任这个“真太子”,又或许是徐温把他当作最后的砝码,轻易不敢亮于人前,只允他时不时地参战锻炼,从未让他挑过性命攸关的大战的担子。否则,他也不会到及冠还名声不显了。
“那将军可要想明白一一守洛阳,可不如打洛阳那么直白了。”韩均一字一句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