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穿过内院那方方正正的门框,宋照岄便看到了。
中庭一侧似用麻布罩着什么,长长的,是个人形。
四周俱静,院里十余个兵卫好似一片白茫茫的虚影,天地扭曲,脚边的青石板和湛蓝天色混同在一起,旋转汇聚于庭中那个不知名的身影。
脚步粘稠,宋照岄想冲上前去,可浑身似被抽掉了骨头,提不起一点力气,哭腔比双腿更快,“母亲!”她跪坐在半路上,已是泣不成声。
季息站在她身前,双手举在空中,似拦似护,终还是无力放下,他蹲下身平视着宋照岄:“伯母找到了,尽快入土为安吧。”
宋照岄起身还要前去,双腿交错,把自己绊倒在地,她紧拽着季息的窄袖,五指因用力透着血红,“我想再看看阿娘”,她一时喘不上气,急促地呛咳,想装作无事的样子,可声音却如兵甲摩擦,“那时我……我走得太急了,不敢……回头看阿娘。”
季息沉默着摇头,宋照岄气换得急,止不住地打摆子,他忍不住抚上宋照岄的脊背,手下的骨节颤抖,怎样的安抚都似无用。他不忍看宋照岄的脸,只尽力圈着她,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支离破碎的琉璃娃娃。
来此之后,宋照岄从未细想母亲的下落,大抵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回避,只要不去想,母亲就永远停留在那天道别的山谷中,躺在石头上,就像在榻上睡着了一样。
宋照岄想站起,却被季息拉住,他焦心地观察着宋照岄,却又努力不对上她的眼睛。
“让伯母好好地去吧,别看了。”
宋照岄似是明白了什么,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季息的两只手却像铁钳般狠狠箍着她,半点都挣脱不开。
“让我过去,让我至少摸摸……”那仿佛不是宋照岄的声音,像荒原上受伤的兽,坠落进冰封的湖底,低沉、模糊,蒙在千丈冰下,仍能听到血色的呜咽。
季息放弃了,宋照岄支不住身子,只能一点一点地膝行靠近。
她就那么坐在母亲身边,像儿时一样,挽着娘亲的手臂,挨着肩膀上,没有记忆里母亲温暖的脸颊,她慢慢地摸索,只有一个水平的豁口。
她把手搁上去,好像还有温热的血流。
宋照岄把头轻轻搁在母亲胸前,就像长安的无数个午后,阳光穿过碧纱橱,她针线做累了,就撒娇耍赖,依偎在母亲怀中。
“他们在山里找了几日,直至今晨才找到伯母,她并未和其他人一起,而是在一个长满连翘的山坳里,所有人的头颅都被带走了,想来是要确认人数。”
季息令旁人散去,唯有自己坐在天井,安静地陪着她。
过了许久,此间不再有抽泣,季息才轻声开口:
“我还有一事要同你讲。”
宋照岄的眼睫被打湿,上下黏连在一起,眼角到鼻头被泪水和秋风折腾得通红,像一朵开败了落进水里的荷花,听到季息的声音,迷蒙地抬头望他,似是不明白,呆了片刻又低下头。
今时这情状,季息的心也同搁水里拧过似的,撕扯得生痛,淅淅沥沥地流出水来。想起今早袁先生的嘱托,季息不由得叹息,他着实不忍这时开口提她父亲的旧事,朝堂风波诡谲,若要逐条分析,无异于将零落的宋照岄再次鞭笞揉搓。
他从不因心软迟疑的,可这次毕竟不同。
此后多日,宋照岄看似一切如常。
石隽领了吩咐从花市搬来几盆花,刻意找与京城花脉迥异的,花苞圆满形似将开,宋照岄挨个赞了,甚至如京城花会的惯例,给每枝中意的都各题了词,只是这次独她一人。热闹过后把花全散在将军府各处,她的偏房窄院里,只留了连翘一种。
拂晓梳妆,隅中读经义,午后或刺绣或习射,近日晏时分便独坐在窗前,细细描摹舆图,也不与人多言,于京城千里之外,分毫不差地腾挪着过去父母俱在,矜娇贵女的生活。
季息每晚都来瞧她,宋照岄亦是和颜相对,可那笑意就如纸糊上去的,颤颤巍巍,季息都替她累,心皱得发疼,可又不舍得戳破她用日常给自己造的保护壳。
那日入夜,季息令石隽唤了风雀来,细细问了这几日宋照岄的作息,忽想起之前赠了她数金用以采买,又吩咐风雀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央着宋照岄出门一趟。
待到坐上将军府的马车,宋照岄才回转些许。
“这一早围着我忙前忙后,梳妆打扮,就是为了出门买条衣裙?”宋照岄还未清醒便被风雀摆弄,着衫、画眉、插簪,没等她反应就促恿着她上了车。
风雀昨夜实未睡好,自领了季息的命令,她便苦思如何才能引得宋照岄出门,辗转到天明也无良策,只能趁其不备忽悠一番,既已出了门,娘子也没办法。
“娘子在房中闷了多时,早该出门走走。”风雀撩开一侧车帘,此去西市,时近巳时,路上行人如织。
三年前,太原被突厥占领,不少突厥人于此奴役大晋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