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苛叫住他。
陈桉停脚,回过头,从上到下将问话的男人打量了一眼。
说话的人皮肤白净,穿着干净的格子衬衫和布料轻垂的长裤,肩上垮着一个公文包,加上蹩脚生疏的乡音,一看就不是这儿的人。
陈桉回答道:“这里就是陈家岭。”
说完转身继续往前。身后的男人两步追上和他并排,“那你知道小河沟吗?我一个表舅去世了,来奔丧的,大老远跑起来找不到,哎呀把我急得呀——”说着掏出了一颗糖递给他:“这个甜,你拿去吃。”
陈桉抓着书包肩带的手垂下,但没去接那颗亮晶晶的糖果。
他昂脸去找他的眼睛,“你表舅叫什么名字?”
语气深沉平静得不像是一个小孩能说出的话。邢苛表情僵硬了一下,但专业素养让他即刻张嘴:“我表舅就住在小河沟旁,你刚放学回来?读几年级了?”
试图蒙混过去。
但他也没细想,并不认为小孩是在“炸”他,可能是想随便问问好给他指路。
果不其然,小孩在回答完“是”“三年级”“不知道小河沟在哪儿”后,继续低着头往前走。
矿场进不去,大人撬不开口,年纪小的小孩一问三不知,大点的一看他就跑。邢苛站在原地发愣抠脑袋。
与此同时,陈桉沉默地走着。垂下的手在裤边攥成了拳头。
即使过去这么多天,无意在办公室外听到的对话依旧言犹在耳。
……
学生在课堂上大哭,女老师觉得既烦又可怜,心情复杂地感慨:“矿场好好弄一哈嘛,也不得死这么多人。”
男老师抱起作业本,在桌面上“噔噔”两下怼齐,“弄一哈?弄一哈你晓得要好多钱嘎?”
女老师拉开抽屉,撇撇嘴:“好多嘛。”
“办个证都要这个数,”男老师放下作业本,比出一个数字,在女老师震惊的眼神中继续道:“还不加其它的安全设备。死一个人才赔五万,你说啷个划算?“
女老师动了动唇角,想辩驳。但转念又觉得这事和自己没关系,关上抽屉打开教材,所有的情绪汇成一声轻长的叹息。
陈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教室的,觉得腿似有千斤重。
从记事起,父亲一直在矿上,他在镇上宿读。父子俩的相处时光只有周末的晚上,甚至很多时候短暂到只剩下他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时,父亲在外屋问的那句“小桉睡没”。
在得到睡了的回答后,外屋的声音即刻变得小心翼翼。再醒来,父亲早在天空刚翻起鱼肚白的时候孤身走了
……
陈家岭全是像他们这样的家庭,班里有两个学生和他一样,家人丧命于矿难。
一个没了爷爷,一个永远找不到妈妈。
他们常常在教室里哭泣。但陈桉觉得,失去父亲的生活好像和寻常没什么俩样。他照旧上学、吃饭、睡觉。
只有在安静下来,听到妹妹问爸爸去哪儿,母亲半夜隐忍的啜泣时。才反应过来,爸爸真的不在了。
这时眼睛经常一热,无端端的,泪水就落了下来。
……
陈桉杏子树下定了很久,同时邢苛也在原地考虑。
邢苛斟酌再三,见天色已晚,准备打道回府,等回到镇上再做打算。就在他拐过山弯之时,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叫住了他。
“你是记者吗?”
邢苛背脊一僵,顾左右盼,像是怕人听见。
连连摆手:“不是的,我不是记者,我是来走亲戚的。”
陈桉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转瞬即逝,但被邢苛捕捉到了。
他迫不及待地询问,隐约觉得事件有转机:“你是想找记者吗?你找记者干什么?”
陈桉遗传了陈国栋的安静沉闷,但聪敏过人。在几番试探确认邢苛是记者后,才一五一十得告知自己知晓的所有情况。
虽然不懂需要办什么证,购买什么安全设备,究竟要多少钱。但他希望矿场不要再出事,陈家岭的小孩不要再失去亲人。
当问到具体的遇难者信息时,记忆力超群的陈桉挨着报名字:“小河沟旁的余二,竹林前家的刘秀洪,黑水弯的赵铁、赵锡两兄弟……还有——”说到最后,陈桉顿了顿,神情忽然低落:“还有陈国栋。”
他指过去:“他家住那儿,找不到尸体,埋在矿里了。”
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严峻,邢苛胸口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摸了摸他脑袋,缓缓呼出口气:“你是一个好孩子。”
很快,陈家岭矿难事件曝光,引起社会广泛关注,有关部门开始介入……
矿场先是停业整顿,村长落马,一干亲戚因犯非法采矿罪逮捕调查,镇长乃至县长都受到了处分。接着,矿场因不符合国家采矿标准,彻底关闭。
没了饭碗的村民破口大骂,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