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名考生开始写文章,以往秘阁六试都不备稿纸,文章略显草率。但这一科开始允许考试用稿纸,故而众考生们先将文章写在稿纸上。
五名考生的一举一动,可谓落在四位考官眼底。
孰能孰不能,可以说略有所知。
王魁满额大汗,卧笔发虚,边写边是汗珠淌落,时不时的以袖拭汗,甚至突对着架阁上的书籍发呆,口中念念有词。
王介诸位中年纪最长的人,下笔之中时而眉头微蹙,时而豁然开朗。总体而言情绪没有太多外露,不愧是五人中真正有过作官经历的人。
而苏轼下笔脸上带着欣欣然之色,但看他运笔似颇为凝塞。在场五人,其他四人都是悬腕肘案,甚至平肘而书,笔动似翩翩起舞,唯独他一人腕压于案上,似一个字一个字写得颇为辛苦。
当今书家大多不提倡如此写法,汗水易洇湿纸张,也不利于求妍。
而且他人都是双钩,苏轼仍是单钩执笔。他人运笔是直的,苏轼却是卧的。
在外肯定要有人议论,但几名考官见了苏轼执笔虽奇怪,亦觉得不拘一格也无妨。
其弟苏辙则沉着谨慎,始终眉头微皱,一丝不苟地答着题。不过似病体未痊愈,神色有些苍白,不时咳嗽。
然而苏辙外看谨重,但下笔却十分犀利。
譬如第一题王者不治夷狄,他居然论之,儒者必慎其所习,习之不正,终身病之。《公羊》之书,好为异说而无统,多作新意以变惑天下之耳目,是以汉之诸儒治《公羊》者,比于他经,最为迂阔。至于何休,而其用意又甚于《公羊》,盖其势然也。
好一句公羊经‘异说而无统’,还将治公羊经的读书人都骂进去了,称为迂阔。至于注公羊的何休也是 苏辙的文章丝毫不似他面上看起来老实厚道的样子。
至于章越自也是矜重,但五人之中倒数他最举重若轻。好似写寻常文章,丝毫不见紧张之意。
坐在章越面前的杨畋看着对方答题的墨书,可谓是大巧似拙。每一笔每一划都极为工整,法度严谨。
所谓不求妍而自妍,说得就是如此。
真不愧是状元公啊,杨畋不由捏须从心底赞了这么一句。赞叹归于赞叹,他们仍盯着五位考生的一举一动。
章越看完六题,可谓胸有成竹。
秘阁六论最难的就是出处,注释,因出题范围漫无范围,又无所不问,可谓是过阁难难如登天。
但三个月来,他于大兴国寺内白日读书,晚上在梦中再读五个时辰。
一个月读史,一个月读子书,最后一个多月将所有读过的书再温习一遍。
三个月读来抵得旁人一年,加上之前积累的经学功底,可谓水到渠成。
对于第一题王者不治夷狄。
章越写得是。
论曰:韩昌黎曰,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此春秋之意也。《春秋》书“公会戎于潜”。何休曰:“《春秋》王鲁,明当先自详正,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故略外也。王者不治夷狄。录戎者,来者勿拒,去者勿追。是以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意也。”
鲁隐公二年,王会见戎(夷狄)于潜。
所以何休注写到,春秋王鲁(孔子以鲁王为第一视角写的书),咱们先做好自己的事,反省自己薄责别人,故而夷狄的事不记载。
王者不去研究夷狄,但如果有夷狄至中国来,咱们也就记载下,人家走了不记了。
章越这里引用韩愈的话,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蛮夷主动到中国来与我们打交道,那就是认同我们华夏文明的文明人。所以王者虽不治夷狄,但对于文明人咱们不能拒绝。
这论论题不难,难的是出处(公会戎于潜),引起注释的上下文(何休的一大段话)。
同时直引书中的话,或稍作变化为题目者为明数,比如章越这题《王者不治夷狄》就是明数。
另外颠倒句读,窜伏首尾而为题者为暗数,说白了要将注释出处隐伏全文中,不可以直白引用。
秘阁六论中必须明暗相参,暗数不过半,都用明数会显得你很没水平。
下面数题对于熟悉掌故的章越而言,一点也难。
到了礼义信足以成德论时。
这题出自樊迟向孔子学种庄稼。孔子说这事我不会,你问老农吧。樊迟走后,孔子背过身就对学生说,樊迟这人真是小人啊。君子好礼讲义,老百姓就会跟从你了,用什么自己种庄稼?
包咸在注疏里云‘礼义与信,足以成德,何用学稼以教民乎?’
章越在此想起了期集时,菊花落英不落英的问题。
有一人反问自己道:“何不问圣贤而问老农。”
此人大概是忘了这一句,孔子自己说得这句,学稼吾不如老农。
但孔子昔年也曾为乘田,苑囿之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