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州启程再度进京,对苏轼而言,这一路也是忐忑不安。
从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起,苏轼有些不愿赴京,不是说他矫情而是被整怕了。上一次乌台诗案,牵连那么多人,他苏轼在御史台关了小半年。而今主持此案的李定虽不在朝中,但蔡确,舒亶等人还官居要职。
苏轼不愿意再去面对这些人,而且他知道官家心底也不喜欢自己,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苏轼想拒绝,可转念一想,如果拒绝不是得罪了天子,也辜负了章越的一番美意吗?
因此苏轼还是接受了圣旨,想要入京去先看一看。
苏轼离开黄州时看了看自己费了近两年功夫,方才整治下的这东坡,还有这山上的南堂和山下的雪堂颇为不舍。他以为会在黄州长久居住下去,没料到这么快便有新的任命了。
苏轼换下短衫粗袍,穿戴起了官服方巾。
临别时苏轼对前来相送的友人和黄州太守徐大受道,黄州山水清远,土风厚善。其民寡求而不争,其士静而文,朴而不陋。虽闾巷小民,知尊爱贤者。吾州虽远小,然王元之、韩魏公,尝辱居焉。
黄州百姓都是夹道来送苏轼。
说完之后,苏轼辞别众人,踏上了进京的旅途。
苏轼进京之前,顺道去江宁见了王安石。在乌台诗案之中,王安石主动给天子写信为苏轼求情言,盛世不可杀贤才。
苏轼是一个念恩德的人,所以他进京前特意去见了王安石一面。
这一次再度见面,二人之间的龉龊早已消解。
从当年王安石拒给苏辙起草诏命,再到苏洵写《辨奸论》暗讽王安石。
再到变法时,王安石与二苏间的政治分歧。苏轼苏辙公然反对王安石新政,后先后遭到政治磨难。
苏轼父子三人的政治思想,说到底是源自欧阳修一脉,以基于人情和顺达为主。而最早苏洵和王安石都是受到欧阳修的赏识和举荐。
好似原先相交的两条线,中间分开了好一段,最后又合在一起。
苏轼也想借着这一次见面消弭与王安石间的误会。而王安石面对吕惠卿的来信选择了拉黑的方式,但对苏轼来访却二话不说立即骑着自己那头瘦毛驴相迎。
二人在半山见面相对而揖,然后入宅谈论诗论禅。
王安石读到苏轼一首黄州所写的诗后道。
“冻合玉楼寒起粟,
光摇银海眩生花。”
王安石对苏轼道:“道家以玉楼指人的肩膀,银海指人的眼睛。可是如此?”
苏轼听了感慨,天下能如王安石这般博学的能有几人?
二人相谈极欢,王安石门下心道,这些年对于政见相异之人,除了章越外,也只有苏轼令他如此欣赏了。
苏轼与王安石一聚便分别,二人却恍如老友一般。
苏轼对王安石道:“今日能从于大丞相门下闻以往未闻之闻,欣慰之极。轼曾想数年后买田金陵,终老于钟山。如今打算致仕之后往仪真居住,若是如此,以后扁舟来见大丞相应是不难。”
王安石与苏轼这一次见面虽释去前嫌,但也没有好到要作邻居的地步。
不过成年人之间有等心照不宣的默契,那就是场面话。
王安石听了苏轼之言笑道:“话虽如此,子瞻还是留在金陵吧!”
苏轼笑了笑当即赋诗一首道:“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这一句话苏轼说自己早知道十年前就投奔你王安石了。
王安石闻之欣然道:“公居东坡,我居半山。”
“从古至今政见不同,却能为朋友的实是不少,我愿与你效仿如此。”
苏轼听闻王安石此言,不由一时失神心道,都说此公执拗,不料胸怀宽广至如此。此生为国而谋心底没有半点自己,这点我怕是难望项背。
苏轼道:“汉唐之党祸,都是国家灭亡之因,故而祖宗才一直以仁厚治天下。但这些年大狱连连,虽压得一时舆论,却又如何化解这些人的报复之心,此实是国家灭亡之兆。”
“眼下依轼看来,官家和章丞相虽都有意调和当今之局,使新旧两党并用于朝廷,但以后如何谁也不知?大丞相虽已归隐,难道没有一言匡正陛下相救天下吗?”
王安石闻言色动,沉默半响后道:“我已在外,不能言朝事。”
苏轼闻言难免兴叹,难道汉唐党祸亡国之事,又要重演吗?
然而王安石顿了顿又道:“但能使国家不分崩离析之事,或章建公能为之吧!”
苏轼闻言喜出望外,几乎噙着泪道:“此番进京我当见和甫(王安礼)和章丞相!”
说完苏轼向王安石行礼作别。
王安石骑在瘦毛驴上目送苏轼远去叹道:“不知再过几百年,天下方有如此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