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亭,梅林。
朱元璋面色凝重,转身看向顾正臣,沉声问:“你之前将今日实验称之为大明的一块基石,朕不以为然。因为在朕看来,大明的基石只有一个,那就是百姓!”
“只要百姓安居乐业,不流窜、不闹腾,哪怕是杀了所有官吏,也出不了大乱子。所以这些年来,朕以严治官场,以宽治百姓。可今日——你让朕不安了!”
顾正臣清楚朱元璋的意思。
原本一只手只要摁着百姓,固化百姓,各司其职,各安其业,一只手拿着鞭子或屠刀盯着文武官员,看谁不顺眼就打一鞭子,砍一刀,愤怒的时候还可以多砍几刀,送个全家桶套餐。
可现在不行了。
蒸汽小实验意味着大明的基石不只是百姓,还有匠人、未知的科技。朱元璋必须需要分出一部分力量关注格物学院,关注新学问的涌现。
顾正臣肃然道:“陛下,若只是小家小户,地基夯实一些,用木桩也足够了。若是要建一座高台,用石头打地基也足矣。可若是陛下想要打造一座高入云的广厦,只靠着石头地基是不够的,还必须使用其他的法子,比如使用混凝土制造木筏一般的地基……”
朱元璋锐利的目光盯着顾正臣:“所以,你在用这种方式,给大明打造新的地基?”
顾正臣摇了摇头:“不是臣,而是陛下。归根到底,臣只是陛下手中的一块石砖,是放在地基里,还是放在墙面上,全看陛下安排。”
必须摆正身份。
朱元璋才是大明的缔造者,一切地基都是他带兄弟们夯出来的,所有顶层建筑、底层基础都是他带人一步步营造出来的。
朱元璋转过身,背负双手,看着眼前的梅林,开口道:“你让朕见到了一种脱离朕掌控的力量!为何要将这些东西拿出来,而不是一直隐藏下去?说服朕,否则——格物学院今日便不复存在!”
朱标心头一惊,连忙开口:“父皇,格物——”
“住口!”
朱元璋打断了朱标,走向亭内坐下,目光灼灼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有些伤感。
孔子只是不让说鬼神乱力,皇帝允许人说,但绝不允许世上出现鬼神乱力!
皇权受命于天,什么鬼神乱力,统统滚开。
自己航行的船,不属于鬼神,但属于“乱力”,属于违背了寻常认知,不好解释的事。
哪怕是说了蒸汽,烧开水,可这种事依旧透着诡异,一旦应用在船只上,那就是超越常规认识的事,人们见到时的第一面,绝不是欢呼雀跃,而是恐慌畏惧,以为船底下有什么怪物在拖拽……
朱元璋本身毕竟是封建时代的人,他对自然的认识有限。
站在后世理解这一切顺理成章,可站在古代理解这一切,却变得极是困难,甚至是抵触、畏怕。
在这一刻,顾正臣终于理解了用马拉着火车跑的情形了。
那在后世人看来是闹剧的事,在当时的人看来,那样才是合情合理的。在局限的时代情景里,站在局限之外指指点点容易,可若是一直在局限之内,你拿什么指指点点,拿什么笑话?
顾正臣看向朱元璋,上前一步,深揖一礼,然后起身道:“百年国运,如民小屋。三百年国运,如高台。五百年、八百年甚至更长远的国运,如高入云的广厦。这就是臣为何要力主设格物学院,为何要引导一批人去研究未知的道理。”
“陛下若无野心与渴望,只想要让大明如小屋高台,这格物学院不要也罢。若陛下想留广厦于后世子孙,这格物学院就不能少。归根到底,所有的力量都属于人,再怪异的力量背后都需要人来操纵。便如今日蒸汽小船,没有四皇子添水,没有沐春添炭,没有沐晟堵管,这船便动弹不了。”
“陛下忧虑的是这力量无法控制,可陛下为何要去控制这些力量?陛下只需要控制制造出、使用这些力量的人就是了。正如火药弹,陛下需要时刻盯着火药弹的引线,还是盯着看管火药弹的人,盯着火药库与军营?”
朱元璋眉头微皱。
话似乎是这个道理,虽说今日实验带来了震撼,让自己深深不安。
可归根到底,这些人都是自己的人,甚至还有自己的亲儿子参与其中,这东西虽然看着古怪,想着诡异,但是大明人自己创造出来的,当真可怕吗?
顾正臣见朱元璋不说话,说道:“蒸汽机船只一旦制成,国运之基可定。长江东西,海岸南北,数万之兵,昼夜六百里可期。”
朱元璋微微抬起头。
顾正臣补充了至关重要的一句:“陛下在金陵,敌人在关外。”
朱元璋豁然起身,踱步起来,咬牙道:“抓紧研制蒸汽机船,越快越好!另外,朕会将朱樉、朱棡从凤阳调来,让他们加入机械工程院,和朱棣一起,共同参与此事!”
“臣领旨。”
顾正臣松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