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深夜并不会比严冬时温存多少,东风寒面,因宋迢迢策马扬鞭的动作,风力愈发凛冽,吹动她掩面的裘领,刮擦得她眼角微红。
她面色平静,一双明眸直直望向前方,身后两名神策军不远不近的缀行,看着她几乎昼夜不停的赶路,一路沿直行的山道驰骋,终于在三月初六前赶到了庐州城。
军卫入不了城池,只能遥遥目送宋迢迢纤细的背影,长风猎猎,卷起少女的长发与广袖,却没有将她的脊背吹弯丝毫。
二人觉得有些古怪,这位女郎不论外貌还是装扮,都是典型的闺阁女郎,哪里来的胆色和本领,又是单骑赴深山,又是负气出王帐。
也不知她究竟为了什么。
二人对望一眼,俱是摇首,因不好耽搁,连夜打马回营。
宋迢迢无从知悉军卫们的眉眼官司,她心里记挂着一桩要事——三月初六,是她和杜氏早先商定的归家之期,她必须与阿娘同行。
幸而□□是匹不可多得的神骏,飞驰如流,将将在初五戌正时分,也就是宵禁前两刻,将她送到了杜府的阀阅(1)前。
此时天幕又降下一场大雨,她将马匹交托在门阍处,迎着凄凄风雨径直步入秋水轩。
穿过垂花门,她瞧见的是一片灯火阑珊的厢房,长廊处高挂的花灯被雨打落,跌进蓄水的沟渠,灯纸上的彩画模糊斑驳。
她细眉紧锁,心头隐隐浮现出不详的预感,或许是庭院中的动静惊动了厢房中人,直棂门被推开,门内的碧沼甫一见到失魂落魄的宋迢迢,唬了一跳。
她急急撑出一把竹骨伞,拥着宋迢迢往内室走,问道:“娘子这是怎地了?”
见人讷讷的,她拿出绢帕替她擦拭,而后转步去盥室烧水,絮叨道:“娘子当真是的,那日闷不吭声地出走,独留下一纸书信。纵是去邻近的城郭拜访沈夫子,也不至于如此着急啊……”
“娘子这样的娇客,孤身一人赶路访友,教人怎么放心,总要携上几个仆从罢。累得众人惶惶了一日,尤其是夫人,若非今早收到娘子的亲笔信,恐怕她即刻就要去报官了……”
听到这儿,宋迢迢心下稍定,方才道:“阿娘现在何处?”
碧沼一面在炉灶旁引火,一面回话:“夫人得信后放下心来,恰有扬州城的人来递消息,好似是庄子里头出了差池,午时用过饭就乘船回府了。”
此言既出,宋迢迢立感方寸大乱,连忙问:“什么差池?”
碧沼回头觑了眼灯下静立的少女,口中劝慰:“娘子勿忧,奴观夫人脸色,应不是什么大乱子,她特留下韩嬷嬷在此处照看娘子,还说娘子返程那日她亲自来渡口接应呢。”
话罢,她曼步过来替少女通发,柔声道:“夫人是最有成算的性子,这些年多少风浪她都扛过来了。娘子若实在忧心,不如早早沐浴安寝,明日天一亮,我们就启程,可好?”
宋迢迢深知眼下焦心只是徒劳,因着连日疲乏,夜里勉强安睡了一阵,翌日清晨,拜别了各房亲长,携着韩嬷嬷、碧沼等人登上去往扬州的船只。
韩嬷嬷年少时是杜氏的陪房,婚配后又做了宋迢迢的乳母,在府中的威信和阅历不是常人能比的,故尔总能获悉更多紧要的消息。
宋迢迢登船后寻她叙话,探听此番事态原委,原是庄头有一偭户吃醉了酒,夜里跑去巡田,栽倒在田埂间,酿成惨案。
虽不是大案,亦不曾牵涉到旁人,然到底是桩人命官司,宋府作为东家,自然要尽心善后,以防亡者亲眷心生不满,闹上公堂,那便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宋迢迢听完,心下有了计较。
这样的案子,行商人家难免要沾上一两件,往往处理得妥帖便不会再生波澜,杜氏当然也经手过。
可是。
她的目光越过船桅,投向湛蓝的江面,朝霞漫漫陈铺于水波之上,雪白的芦花被风吹荡,摇下细碎白絮,合着浩渺烟波起伏。
沿路并无险滩恶峡,唯有两岸长啼的猿声,凄清肃静。
她的心境却久久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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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离帐不过半个时辰,萧偃就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禾连在榻边为他扎针,值夜的亲卫们乌泱泱跪了一片,领头的惊寒头埋得最低,几乎要陷进尘埃里。
他余光未动,只静静望着晃动的烛影出神,半晌,他启唇发话,声音被闷得有些喑哑:“明日卯时,起兵,途经黄山,沿西京道抵洞庭,乘长江西行至益州,与诸梁的辖军汇合。”(2)
语毕,帐内久久无声,惊寒壮着胆子开口:“殿下,您大病初愈,正是需要休整之际,此举未免仓促。”
萧偃轻笑一声,慢条斯理把玩着手中的玉簪,道:“燕统领心细如发谋虑过人,看来这行军决策是该全权交由你处置了。”
燕惊寒连忙噤声,其余人等则纷纷领命退下。
连禾收整银针,提上药箱起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