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迢迢睁开眼,看见歪在她身旁的萧偃,少年双目紧闭,长眉纠在一处,瞧着不像被迷昏的,倒似在小憩。
身侧的门扉大开,阴风怒号,雨珠直往里灌,打湿一片地毡。
她站起身,朝门关走去,入目即是摊在回廊上、后脑血渍斑斑的何庆,偏院门庭冷落,几丛萧条的草木间,依稀横着三五壮汉,大抵是家丁一流。
宋迢迢面色微白,脑海缓缓浮现出几刻钟前的情形。
她并没有喝那盏茶。
茶盏温热,正是呵气成冰的时节,若非刚刚斟上来的茶水,怎会有这样的余温。
杜氏信过一阵佛,常携着她来大明寺送香,近些年虽不如从前热络,念着寺中的素斋做得极妙,也偶尔来此同人议事。
故尔旁人或许不知,宋迢迢却是很清楚的。
淮地湿冷,屯不住干柴,炭火又价贵,僧人们习惯清苦度日,入了冬连热水都只舍得烧两道,哪里能时时备着热茶?
这热茶陡然显得颇为可疑,她将瓷杯放在鼻下,仔仔细细嗅了一道,无甚异味。
可待茶香一漫上来,合着四遭的檀香,宋迢迢莫名更觉燥热,连带着腰膝亦酸软起来。
杜氏怜爱自己的独女,却不曾将她养作懵懂脆弱的娇花,宋迢迢年过豆蔻,便开始随杜氏领略生意场上的阴私手段。
宋迢迢立时转过弯来。
这香恐怕有古怪。
她暗道不好,掀开手畔的香炉盖子,挽袖伸臂,将香灰泼出窗牗。
香息一淡,宋迢迢意识清明几分,因行动匆促,杯盏落地,惊动了屋外守株待兔的几人。
回廊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宋迢迢快步上前,将门闩固牢,开始思量是否要翻窗逃脱。
她尚未挨到支摘窗的桕子,迷/香的药效甫一发作,她双目朦胧,渐渐瘫倒在地。
效用卑鄙的香料,暗藏玄机的热茶,兼之眼下这位不省人事、动机不明的昔日仇家。
宋迢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心生凛意,欲寻来兄姊将人扣下,裙裾迤地,不经意拂落门槛上横悬的长剑,带起一阵铮铮剑鸣。
哪里来的剑?
宋迢迢凝眸,俯身探向长剑,寒光毕现的剑身上有血痕隐约。
少女素手微顿,耳廓被湿软的布料摩挲而过,另有玉琢般长指将剑器夺去。
剑花翻飞间,宋迢迢感到脖颈掠过寒意,颈边一缕墨发飘忽坠地。
她掀起眼帘,盈盈水眸眄向身侧少年,面色复杂。
萧偃执剑,垂目回望宋迢迢。
少女皮相卓绝,有一种近乎出尘的美。
罥烟眉,琉璃眼,绛唇雪肤为她增添艳色,却时常被她恬淡的神情糅合,显得干净、剔透。
像月光,像霜雪,像所有他想要摧残、濡染的事物。
萧偃眸色晦暗,以一种戏谑的心态静候,静候她厌憎的蹙眉、歇斯底里的斥骂。
“燕娘,这是你的剑?”宋迢迢终于启唇,柔絮的嗓音带了些迟疑,但远远称不上咄咄逼人。
萧偃一滞,便见眼前人径直拾起剑鞘,套住了锋利的长刃。
“罢了,先不论此事,总归多谢燕娘助我。我们速速远离这是非之地……”
宋迢迢嘟哝着,掌指拢住他的衣角,这才发觉少年衣裳湿透,她一惊,连忙要他褪下外衫,系上软缎披风。
雨势渐歇,萧偃亦步亦趋地缀在少女身后,一低头便瞧见她头顶柔软的发旋。
披风上有轻盈的花香,与潮湿沉重的雨幕区别开。
他濒临皲裂的恶念,就这样轻飘飘被花香掠走,陷进一片绣满番莲枝的衣摆。
萧偃觉着他大抵是失算了,小娘子虽笨,也是留了三分心眼在身上的。
不过。
他移目看向廊外,石铸螭首因散水发出嗡鸣,荡起层层薄雾。
即便她误服换情丹,恐怕也举不起他的纯钧剑。
她的心太软。
宋迢迢并不知身后人的盘算,她有她自己的难处——究竟要不要同兄姊提及此事?
思来想去,她决意作罢 。
不论旁的,单说何庆脑后那记豁口,便很值得她撇开干系了。
扬州府的刺史这几年疏于理事,长史何皋作为州府上佐,领导诸曹参军,通判各司事务,已然有比肩半刺(1)的势头了。
倘若事情闹大传扬出去,只会更不好收场。
一切的关节在何庆,那个年不过十六的纨绔子,身量不高,生就一张稚态的娃娃面,竟有如此可怖的歹念。
宋迢迢蹙眉,因为被这样的角色觊觎感到毛骨耸立。
她必须尽快解决此人,不,不是尽快,是即刻。
她的心绪不宁,回首抬眸,目光锁定一步外的颀长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