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去了寺庙，也去了道观。

往寺庙里走的感觉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痛苦，倒是进门前，那个迎面而来的衣衫轻薄，面容如花的女人出乎我的意料。她浑身看上去都湿透了，十分狼狈，眼神也非常空洞，和她对视的那个瞬间，我觉得她身上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把她压垮了，所以她已经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那好像是个已死的人，现在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具空壳。

而当我走进寺庙的大门，在辉煌的金顶下见到据说十分有名的大师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施主，你时日无多。”

“可是我是一棵树。”我说，“我也没有生病，长得也很茂密，我觉得我应该还能活上很长一段时间才是。”

那人微微一笑，脸上长长的白胡子也随着这个笑容微动了一下：“施主，你心里其实是比谁都清楚的。”

他那种笑容，看着让我十分讨厌，于是我转身去了下一个目的地。

道观里的人听着我的话，表情在我说到寺庙里的和尚时有了变化，哼笑道：“秃驴就知道装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们能有什么用？”

那道士对我和颜悦色起来：“小树妖，我告诉你······”

“我的年岁应该比你大上许多，”我单纯地提出疑问，“你为什么叫我小树妖？”

“你虽然在山里长了许多年，但是人世间的事，你还是知道的太少了。”那道士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躲开，“你知不知道树有种状态，叫‘假活’？”

“假活的树看起来和其他的树没有区别，但是它们早就无法再从自然界中吸取供自己生存成长的能量了，现在郁郁葱葱的姿态，只是耗着自己存储的能量，做出来的假象。”道士叹息着说，“你也不要怪你自己，你们这些长生的精怪，要是长了和人一样复杂的心眼，那漫长的岁月早就会把你们逼疯了。但是人才能活多久？这世界太精彩，人又那样贪婪，得拼命用自己短暂的一生把该感受的东西都感受了，才能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安详闭目。”

“那他死得安详吗？”

道士看着我，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他看起来很清楚我在问谁，但是他没有回答。

“小树妖，你确实活不久了，”他说，“当你们精怪长出了和人一样的心，有了和人一样的挂念和情感，而这份挂念和情感的对象又从世间消失，那不管是什么人，什么存在，都会被心里的感情推上绝路的。”

他透过我，好像看到了什么，于是叹息着又来抚我的头顶：“这辈子迟钝，下辈子就多情吗？小树妖，做事不能在极与极之间摇摆啊，平衡才是最好的状态······不过，可能这一切也不是你能决定的。”

最后他也没回答我任何问题，只是说：“小树妖，你回去吧，回去好好告别。”

于是我最后全须全尾地回了山林，松鼠明明站在我本体上最高的枝桠上眺望，却在看见我的一瞬间从顶上消失，等我走到自己的主干前时，也不见他的踪迹。

我本来打算直接回到枝干里休息，但是想到那道人的话，还是抬起头来对着月亮说：“人类说我要死了。”

“说什么傻话呢？？”月亮咆哮道，“看你身上丝毫未伤我还说呢，原来是伤了脑子？”

要是换平时，松鼠这样骂我，我会直接躲进本体里不出来，直到他对我扭扭捏捏地来和我道歉，才会重新在他面前出现，但是这次，可能是那种微妙的预感让我十分平静，所以面对他的恶言，我只是一笑：“我也已经活了很久了。”

“是谁说其他生灵都是‘过客’的？”松鼠还是不肯出来，所以我只能还是呆呆地凝望月亮，“你之前不是很有长到海枯石烂天崩地裂的决心吗？怎么会相信疯疯癫癫的人类的谎话？”

我沉默了片刻，明明没有风，但是离我不远的一根树枝却在不停地微微晃动。

“我感觉到我活不长了，”我低声说，“对不起。”

一道黑影从我面前一闪而过，视线被一个小身影遮挡，松鼠尖利的叫喊声就在耳边，近得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人类说什么你就信啊？？你看看你自己的本体，整座山头有哪棵树长得比你高比你粗？你再看看你的叶子，每一片都那么绿，连个虫眼都没有！你的根几乎把山头都扎透了，没有比你站得更稳的了，你，你······”

他不说话了，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他小小的后背。

“你别看······”他小小声地说，“你别看，别想了······”

我知道他叫我不要看什么。我已经感觉到了，从我化出人身时便一直缠在我发上的翠色藤蔓正在枯萎，泛黄的叶子从那上面脱落下来，轻飘飘地掉在地上。松鼠像是被这无声的动静惊吓到了，又幅度很大地抖动了一下。

我又轻轻拍了拍他。

遮在面前的小身影消失了，面前出现了我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