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尔冷漠地注视远方的大股叛兵,许多人衣衫褴褛,许多人面露惶恐,但他竟然已经不能共情他们的恐惧与愤怒——尽管许多年前,他也曾在霸凌者的阴霾下挥舞瘦弱的拳头不甘的反抗,一次又一次在心底向上帝呼救。
被压迫的滋味并不好受,神学院的学生之间的已令他遍体鳞伤,何况被世俗社会层层剥削榨干的奴隶。说实话,这些奴隶才杀了这么点人,实在令罗贝尔颇感意外——他还以为奴隶们会屠城烧杀,血流成河,就像一代代将相王侯对平民所做的那样。
很奇怪,罗贝尔想道,因为自私的理由,他又一次站在了自己渴望的一切的对立面,世事无常亦有常,譬如在身不由己这件事上,他从来被裹挟着无所适从。
帝国士兵的屠刀行将落在悲哀奴隶的头上,当一个个可怜人的尸体堆积如山,不禁令人好奇:神呢?神为什么没来拯救他们?
在他被欺压时,在奴隶们被压榨时,上帝没来拯救他们,或者说,上帝从不拯救任何人。一个冷漠的世外观察者,用公正且无情的裁量断定无辜与有罪。
这就是高傲的神。
权力是神的底色,道德是神的装潢,乾坤独断是神的代名词。所谓的全知全能,也不过是个虚伪的独裁者躲在幕后装神弄鬼时必要的糊弄借口。
王侯将相,他们的口袋里装着上帝授予的假证,妄称掌握了历史的潮流,却又一次次躲在坚城壁垒后充当懦夫的角色。
从一个虔诚的苦修士,到怀疑经文,再到对虚幻的神明失望透顶,罗贝尔只用了不到,但他耗费两年走过的挣扎岁月,远比任何修道士都更加痛苦和复杂。
即使白袍人向他展现出一个个神迹,即使约柜的神奇力量与圣剑的不俗能力都已尽情显露,但这只令他更加失望——神明赋予他的并非博爱的心,而是一个又一个摧毁敌人的手段,纯粹的力量,毫无道德可言。
力量被掌握在虚伪的神明手中,无疑令人更加憎恶,祂拥有扭转世俗的力量,却任由天地在黑暗世纪中沉沦千年之久,漠然的坐视无不印证了狂悖叛逆者的宣言:神是错误的。
如果说,这时上帝愿意出手,毁灭他的军队,庇佑可怜的奴民,罗贝尔将无比荣幸的迎接灭亡。
神会来吗?
每个人都好奇地询问自己这个似乎早有答案的问题。
混在奴隶们的群体中,唯独罗根,或者说,改名换姓后的艾伊尼阿斯修士。
他沉默着注视着手足无措的基诺申科夫,这个疯狂偏执的年轻人,身上到处是当年的扬·胡斯的影子。
仇恨在他心中蔓延,淹没了那颗原本只想粉碎黑暗世道的精神。在反抗压迫的源动力只剩最冰冷的理性以后,基诺申科夫完成了从“泥腿子”到“统治者”的蜕变。
只可惜奥地利没有给他扩大战绩的机会,他与他的同胞注定陨落于此,他们的悲哀、不甘、苦痛,从此将不再为人所知,就此成为历史上一篇不痛不痒的注脚:“摩拉维亚奴隶生乱,镇之。”
罗贝尔沉默着张开五指,详尽的地图油画迅速在掌间勾勒成型。
一只不曾惹人注意的苍蝇落在他的肩头,摄像头似的复眼时而放大时而缩小,发出幽幽的投影蓝光,复眼紧盯的位置,正是那幅逐渐成型的油画。
神赐的戏法不出意外地再度呈现,为奴隶们的命运吹响了最后的丧钟。
朱利奥悲伤地转开视线,不忍见这些穷苦人最后的结局。
盖里乌斯无所谓地挠了挠下巴,法罗耷拉着头,他并不喜欢战场上弥漫的情绪,这让他想起沉闷的元老院会议。
由骑兵队与骑士方阵,共计千余人组成的攻击线已然形成,随时可以如排山倒海的巨浪海啸一般,碾碎眼前的一切敌人,但最终攻击的命令始终没有下达。
良久,基诺申科夫遥望见一匹白马。
“……请放下武器。”罗贝尔的嘴唇张开又闭合,“我不想制造无谓的伤亡,请贵军的头领出来说话。”
艾伊尼阿斯的嘴角掀起,压低草帽帽檐。
感受着一道道来自战友的希望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基诺申科夫硬着头皮拍打身下这匹被他们掠夺杀害的富户家里抢来的驮马,一步步接近对方的白马。
直到两人只间隔不到十米,彼此可以清晰地看清彼此的脸庞。
基诺申科夫惊讶于对方的年轻,罗贝尔也惊讶于对方的气质,全然不像一位出身贫贱的奴隶,果然如约拿所言,此人出身不俗。
基诺申科夫不甘示弱地先开口:
“在被杀死前,我希望知道即将杀死我的英雄是哪个大家族的继承人,我又将成为何人的进身之阶。”
“我的名字是罗贝尔·诺贝尔,我的父母是逃难的奥尔良农夫,我是一名修士,现在服务于帝国皇帝麾下,任奥地利中央军团长与威斯特法伦宫伯职位。”
罗贝尔坦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