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
始皇帝陛下高踞御座之上,罕见的没有批阅奏章,只是双目微阖,似乎在沉思。
一旁侍奉的内侍、宫女,心中更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自从皇帝陛下从子游公子府上回宫之后,这般一语不发的默然情形,已然有了半个时辰,但谁也不敢去乱猜。
去年皇帝陛下驻跸骊山修养,刚好看见山下前来面圣的丞相车队仪仗太盛,便随口说了一句“丞相果然好威仪”。
岂料这话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第二日丞相上山面圣时,便轻车简从。
皇帝陛下雷霆震怒,认为是有人泄露了自己的话,当时便将前一日伺候在自己身边的三百内侍、宫女,全部腰斩!!
帝王之心不可测,那是大不敬……要死人的!!
“来人,传丞相李斯觐见。”
“喏!”
皇帝陛下忽然开了口。
当即有内侍匆匆出宫传诏。
不过须臾,便见李斯身着袍服,趋步而至。
“臣李斯,叩拜皇帝陛下,陛下万年无期!”
“平身吧。”
李斯心中也是一阵忐忑。
他刚从嬴子游的公子府和陛下分别不过一个时辰而已,皇帝就又把自己叫了过来,这其中必然发生了不寻常之事,莫非又是和公子子游相关?
“丞相出仕大秦,约有几载光阴了?”
李斯正心中翻江倒海,皇帝陛下忽然问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他下意识的有些意外。
但还是老老实实的恭敬回话:“启奏陛下……蒙陛下不弃,臣于先王庄襄王三年仕秦,为大秦效力,至今……已有三十春秋矣!”
说到这里,李斯也有些恍惚。
谁能想到呢,当初自己发出“宁为仓中鼠,不为厕中鼠”的豪言后,居然真的从一介落魄腐儒,成了如今整个天下的丞相宰辅,人生际遇之玄妙,属实一言难尽呐!
“三十年了啊……丞相为大秦日夜操劳,确是辛苦了!”
听着御座上的皇帝亲口嘉奖,李斯不但不喜,反而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伺候这位陛下三十年了,可从未听过他亲口嘉奖过某位大臣……
李斯慌忙跪倒在地:“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此为臣子之本分也!”
“陛下不以臣出身卑贱,拔擢臣于微尘之中,李斯纵然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陛下简拔之恩万一……万不敢当辛苦二字!!”
嬴政望着跪在丹陛之下的老狐狸,淡淡一笑,忽然换了个话头:“自天下平定之后,朕日夜操劳于国师,时有精力不济之感……”
精力不济?
李斯脑海飞速运转,猛地心头一抖,他毕竟是混迹大秦官场三十年的老官僚了,已然隐隐猜出皇帝陛下要说什么了。
他想截住陛下话头,但已然来不及了。
“大秦储君之位久悬,不可再拖延下去了,朕之公子十余人,然所爱者,唯扶苏、子游、胡亥三者尔……”
“未知丞相以为,朕百年后,能为二世者何?”
李斯只觉得嘴里发干,皇帝陛下这是给自己抛了个要命的难题啊!
战国后期,法家集大成者,唯韩非、李斯二人而已。
法家说白了,便是琢磨臣子与君王之间的关系,而“立储”之事绝对是君臣关系之间的大忌,臣子万万沾染不得。
参与立储,无非就是站队,既然是站队,就必然要踩一捧一。
可自古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
今日或许看重某一位公子,因而立之为储君。
但也难保一段时间之后,因为某些原因,厌弃了这位公子,就废了他的储君之位,令立新的储君!
此等事,于列国相争之时,堪称是再平常不过了。
而身为臣子,若是站对了,固然有元从之功,但在新君的心里同样会留下一个投机的坏印象,以为其人对君主不够忠诚,迟早会引来新君的忌惮。
若是站错了,丢官罢爵都是轻的,身死族灭亦是常态!
殷殷血鉴在前,李斯又如何愿意踏入这个烂泥潭?
“皇帝立太子储君,乃陛下家事也,陛下自有主张,臣乃外人,实不敢妄言!”
李斯把嬴政抛过来的难题又甩了回去,但很显然,嬴政并不准备放过他。
“朕当然有主张,但现在……朕想听听你的主张!”
“这是皇帝诏旨!怎么,丞相欲抗旨乎?!”
嬴政一个抗旨的大锅扔过来,算是彻底把李斯逼到了墙角里,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君主只是让臣子开口说话而已。
李斯嘴唇嗫嚅着,良久还是开了口:“臣下愚钝,或有鄙陋浅薄之言,请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