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瀛出使之前, 曾经去过一次完颜宗望的府邸。
华美光辉,仿佛人间仙境。
府邸曾经的主人是辽主十分宠爱的儿子耶律敖卢斡,尽管这位契丹亲王不以奢靡闻名, 但他的府邸仍然极尽奢华, 不仅拥有契丹人能享受的一切, 里面还有十足的宋地风情。
但左瀛看到的还不止这些。
完颜宗望住进了这座府邸后, 单独辟出了一个院落, 修成女真人曾经在白山时的低矮泥屋。他平时会享受作为战胜者的一切用度,但每个月也有三五日要在那个小院里住, 穿褐衣,吃麦饭, 无论炎天暑热还是三九严寒, 他都要如此坚持个几日。
他就是在这座小院子里招待的左瀛,神情很平淡,像是他所处的环境与那个金碧辉煌的元帅府并无不同。
左瀛见了, 立刻就心生敬意。
“先生要出使宋国, 有些事我很不放心,想当面与你说一说。”完颜宗望说道。
“郎君信我。”左瀛说。
完颜宗望就轻轻点了点头。
他不是一个喜欢做场面活的人, 修了这个小院子只是为了提醒自己, 他是个软弱的人,他的叔叔们、兄弟们、臣民们,更是软弱的人。
金碧辉煌的东西如同心魔, 会腐蚀掉他们所有人, 这是佛祖明白告诉过他的。所以他必须用这座“守心院”时时告诫自己。
以及,他必须尽早赢下对宋战争,在这一代老兵还能拉得动弓,在这一代名将还也没有老去之前, 尽力留给子孙更多的遗产。
见到左瀛如此说,他心中就很宽慰。
他的担忧与坚持,左瀛全都知道。
“宋国上下,我最忧者,唯朝真公主一人。”
他说了这话,左瀛就很吃惊,“她毕竟……”
这种老套话完颜宗望不想听下去,径直打断了他:“若她是男子,先生又如何看她?”
若她是男子?
左瀛想了一下就顿悟,“她年轻,又知兵。”
“她从太原到河北,起初只有借童贯、张孝纯之势,又借徐徽言、种师中之兵,才堪堪守住太原,”完颜宗望说,“你看她而今呢?”
“大宋朝堂宗室,以使者往来观之,”左瀛说,“知兵者甚少,虽刚直有气节如李纲者,不能免。”
她年轻,又知兵。
她在不断成长,并且在成长中不断获得威望。
只要一想透这一点,她就再也不是金人下意识的那个“她毕竟是个公主……”
她是大宋高层里极少数亲自见过战争,参与过战争,甚至打赢了战争的将领。
她还特别年轻,不足二十岁!
如果她有足够的时间成长,如果她有足够的空间成长!
完颜宗望想都不敢想。
原本这样一个年轻人可以归他们大金所有,若她能够嫁过来,完颜宗望是一定乐意管教幼弟,要他花点心思,让公主死心塌地为阿骨打的子嗣筹谋——这甚至可能在将来某些政治隐患爆发时,替他们立下大功。
但现在这些想法都因为驸马曹溶的死烟消云散了,他必须想办法阻止她的成长。
金人做不到,那就想想办法,让宋人来。
“河北大捷,宋人必定斗志昂扬,你可以推波助澜。”
左瀛想一想,“择一李纲党羽?”
完颜宗望摇头,“李纲举荐宗泽与朝真公主,手握大功,不会轻敌冒进。”
客人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要在主和派里找一个。
他也紧接着想到,最好是同朝真公主有仇的人。
“她奔波战场,必然是学了不少东西,”左瀛笑道,“郎君最忌讳哪一桩?”
完颜宗望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
“粘罕元帅奏报,她在石岭关左近的山坡上遍布营寨,互为援手,我最憎这一桩。”
他在拼命改进攻城技术,代表他是个坚韧不拔,迎难而上的人,可不代表他就天生爱打攻坚战,相反每个统帅都极其憎恶攻打一切不动产,大到城池,小到营寨,只要是对方已经精心布置过的,用来应对敌人的设施,一定会令他的军队付出一个难看的战损比。
区别只有“难看”和“加倍难看”,而“难看”就意味着女真人以小族驭大族的军队习俗将会遭受挑战。
朝真公主锲而不舍地撬契丹人墙角,完颜宗望则矢志不渝地搞女真契丹一家亲,他甚至很尊重被分给自己的契丹公主,给了她贵女一般的待遇,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打仗时谁死得多,谁分的战利品多,这才是契丹人最关心的事。
完颜宗望不能分给契丹人与女真人同等的战利品,那就只能尽量让他们少死一些。
朝真帝姬也知道这一点,她的目标就必然不是阻拦他的进军,而是想方设法给他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