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换个猎物再送,只要不是双方各奔东西导致失联,总有一天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攻略不了老妈,攻略弟弟妹妹也行啊,送了几次幼崽看见它都不是瑟瑟发抖的样子了。
就这么拖着拖着,拖到最小的幼崽两岁大,雌虎鲸终于松口,允许波塞冬在小鲸群边上四五十米处活动,基本上算是释放了一个友善信号。
萨沙高兴得饭都多吃了两口。
后来有一天早上,波塞冬突然游回鲸群里来,鸣叫声还断断续续、支支吾吾,安澜就知道事情已经走到了最后几步,是告别的时候了。
即时到了那时,萨沙也没有流露出失落。
甚至安澜和嘉玛都感觉到了它心中瞬间落下的大石。
也许虎鲸没有像人类那么复杂的语句可以作诗写词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但在内心深处,它们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得清楚明白。
一个家族就是一条命运线。
有些存在被这条命运线吸引,先是绕着它打转,然后并入进来,成为命运线中新的一股;但有些存在有着自己的命运,它们匆匆赶来,匆匆相遇,又匆匆离开,在邂逅时就知道可能留不住。
如此想来,能够相互陪伴一年有余,已经算是深厚的缘分。
萨沙告诉安澜说它想得开。
好像要证明这一点似的,大虎鲸鼓足力气又活了两年,才因为身体衰弱走上了离开的道途。
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维多利亚鲸群跟着萨沙迁徙到了千岛群岛,这里是它重获自由的地方,是它遇见鲸群的地方,也是它为自己选择的埋骨之地。
它离去时下着太阳雨。
雨水把天空和海洋串联到一起,从海洋中升起的灵魂便也能踏着这珍珠做的帘门,轻飘飘地飞到云朵的怀抱里。那具留下来的躯壳则缓慢地朝大海深处沉去。
安澜静静地看着。
看着黑白分明的巨兽渐渐缩小,模糊了色彩,模糊了形状,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点。黑暗一抹一抹地笼罩上来,把它包裹在墨色之中,如同盖上了一帘漆黑的床纱。
直到眼睛看不到。
直到声呐也探测不到。
这是海兽的告别。
比起死后暴露在地面上的陆地生物,海兽的死亡带着一点黑色的浪漫。即使知道尸体会在什么地方被哪些动物所分解,但只要一辈子无法找着,留在记忆里的就仍然是它完整的模样。
几头年轻虎鲸小声哀鸣着,怀念着这位会带它们玩火/箭跳水的脾气温和的长辈,珊瑚哭得最厉害,这是它第一次经历别离,它知道离开的东西不会再回来。
大点的虎鲸经历过几次送葬,虽然悲伤,尚还能控制自己,再大一点的老一辈虎鲸则想得更多。
对嘉玛和莉莲来说,这是它们第一次送走比自己年轻的家庭成员,此刻的静默不仅是为了哀悼,更是在思考着死亡的含义,猜测着死神何时会来敲响这扇门。
安澜和坎蒂丝靠在一起。
比起其他家庭成员,她心里还更多了一层伤感。萨沙比她年纪大,但当初却是她救下来的。
她教会它语言,教会它怎样睡眠,教会它如何社交,看着它从什么都不会的圈养鲸变成了一头能为家庭冲锋陷阵的强大的野生雄虎鲸……现在这些时光都随着它的身体一起沉入了海底。
莱顿离开的时候她悲痛不已,维多利亚走时她觉得像天塌了一样,现在萨沙离去,就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唯一让安澜觉得有点安慰的是它这几十年来至少过得不错,在晚年能够平静地去回忆前半生,而且还完成了送圈养鲸回家的执念。
从过去到现在,从草原到山林到海洋,在力所能及时救下来的那些个体,她都觉得有一份责任在其中,而对其他生灵的命运负有一部分责任,是一件既沉重又幸福的事情。
责任。
安澜在心里轻轻念着。
时间正在把压在上一辈身上的家族命运轻轻扶起,缓缓转移,维多利亚的影子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的睡梦里,外婆还是像过去那样干练,它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好像在询问一个不必说出口的问题——
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吗?
安澜一年又一年地问自己。
五年后,鲸群失去了风一样自由的莉莲,它在南极的冰层边陷入长眠。
又过三年,鲸群失去了慈爱的嘉玛,它离开时沐浴着橘郡的阳光,就像安澜出生那天一样。
坎蒂丝在成为鲸群中年纪最大的雌性之后并没有做任何尝试,只是悄悄地退到一旁,和自己的子辈孙辈乃至曾孙辈待在一起。它既不下令迁徙,也不下令捕猎,传达了一个非常明确的信息。
这年安澜六十四岁。
她成为了家里名副其实的祖母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