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过或多或少的不满,但不可否认,某种程度上,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远超其他任何人。
这种认知的可信度在伊莱按照大小姐的话在领主城堡外墙的顶上找到了奥林时达到了顶峰。
那个时候雪已经停了,奥林一条腿屈起、一条腿垂在城墙边缘,一个银质的酒罐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手中还拿着另一个。
奥林是不大喝酒的,酒需要果实和粮食作为原料,脱离粮食危机没多久的弗朗西斯酿酒技艺粗糙,贵族宴会中饮用的酒向来要从弗朗西斯以外的商会购买。然而就算是外界价格高昂的酒,喝到嘴里的味道也要带着古怪的酸涩味。奥林比较挑食,要他喝这些酒,他还是更愿意去喝果干和花晒成的茶或者略带着点酸味儿的果汁。
然而现在,伊莱一靠近奥林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多重情绪交织,五味杂陈,最后具象化为扭扭捏捏的不爽。伊莱干脆抬脚把离自己最近的银质瓶子踢了下去——当然,是朝着高墙外没有人的方向。隔了一段时间,一声闷响传来,奥林这才看向伊莱,他看了一会儿,对着伊莱举了举手中的酒。
“生日快乐,”奥林说,“希望没有晚。”
伊莱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奥林,看到对方将视线移向远处朦朦胧胧的山丘、又仰头喝了一口酒之后他怒从心起,三两步走上去,夺过酒罐、卯足力气冲着墙外扔了下去。
又是一声闷响。
奥林被抢了酒,也不生气,只揉揉太阳穴。他不说话,伊莱垂着眼睛看他,最后干脆和他隔着一段距离坐下来。
领主城堡的外墙实在高,伊莱坐在这里,风夹杂着领主城堡内喜气洋洋的声音吹上来。这个时候云层后面的太阳已经降到地平线以下了,天边只剩下最后一点亮光。
这个时候奥林突然说:“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他有些迟钝地眨眨眼睛,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茫然地说,“可是今天没有星星。”
伊莱一怔。
奥林·弗朗西斯只短暂地拥有过两年母亲,那两年实在算不上愉快,此后的二十年里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避免向他提及。大家都如此小心翼翼,没有人知道奥林在内心深处依旧对伤害自己的母亲怀有爱意。
两岁太小,长大后的奥林淡忘了母亲冷漠的脸和手臂上的疼痛,只记得安德莉亚抱着他时浸过肩膀处衣料的泪水与某个晴朗的冬日。那天安德莉亚精神很好,还能从床上爬起来带着他去到花园里堆雪人,堆了一个又一个、从花园的这头排到那一头。脸颊瘦削的安德莉亚蹲在其中最大的四个面前,一个一个指着告诉他:“这是你的外祖父,这是你的外祖母,这是你的大舅舅,这是我。”
安德莉亚看了这四个雪人很久,突然抬起手,一把推倒了它们。
一个月过后,安德莉亚死去了。已经被迪伦强行隔离开的奥林跌跌撞撞地跑到母亲的房间里,他扶着对于自己来说高大得像个怪物的门框,看着房间内乱糟糟的大人们,伦克朗凄厉的哭声奠定某种晦暗基调,腿和衣服下摆的频繁交错间他看见了大人遮挡之下被染上殷红颜色的洁白被子。
就像十几年后他烧得双颊都通红的弟弟趴在床头吐出来的一样。
酒精大约影响了奥林的情绪,他原本是嘴比高铁还要硬的人,现在一切和坚强不沾边的情绪都嘴里吐出来。
“伊莱,答应我。”奥林的声音颤抖得可怕,他用探过身去,同样颤抖的手摩挲伊莱的脸颊,总是非常凌厉坚定的琥珀色眼睛中闪烁着某种亮光。弗朗西斯的大少爷无论在面对老派贵族还是刺头士兵时都是非常强势的,却总是在同父异母的弟弟面前流露出柔软的内核,一逗就害羞、一被可怜巴巴地望着就要晕晕乎乎地答应所有的要求,一意识到弟弟有可能像母亲一样永远离开,就要狼狈地祈求——
“你不要死好吗?”
真奇怪,他想说的明明是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说出口的却变成了这样一句话。
他是对着伊莱说这样一句话呢?还是对着连面容都已经模糊的安德莉亚说这样一句话呢?
伊莱眨眨眼睛,睫毛尾端轻轻扫过奥林的拇指,瑰丽的紫色眼睛中清晰地映出奥林非常难看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伊莱抬起右手,像奥林捧着他的脸颊一样把手轻轻地放在奥林的脸侧。下一秒,奥林察觉到某种羽毛一样轻的东西拂过自己的眼睑,然后他听见伊莱用一种非常难过的语气说:
“奥林,你哭了。”
他哭了?被酒精影响的奥林有些茫然。
下一秒,一只微凉的手扣住他的后脖颈,奥林被自己纤细的弟弟拥入怀中,他听见伊莱声音颤颤,在他耳边说:“对不起,哥哥。生日快乐没有晚好吗?”
奥林微微睁大了眼睛。
伊莱说:“我现在抱住你还晚吗?”
他抱住因为自己而恐慌的哥哥还晚吗?他抱住二十年前那个遍体鳞伤的小孩还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