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这些虚无缥缈的“故事”来组建社会、维持秩序;它或许是一种幻想,但幻想是一切共同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甚至幻想本身也有力量——出色的幻想能号召更多的人为它而死,于是战力所向披靡,可以碾压一切松散的团体。
可问题在于,无论幻想如何精巧绝伦,故事如何美轮美奂,人类——尤其是高度实用主义的华夏百姓——终究还是要关心现实的。幻想之所以强大,在于它能与现实彼此映证,并最终改造现实;而与现实相互割裂的幻想嘛……那叫嘴炮。
所以归根到底,为什么汉朝的“神性”建设得这么成功,这么出色,这么影响深远?
因为汉朝太强了,强得横绝宇内,强得匪夷所思,强得已经不像一个人间的王朝。】
听到此处,跪伏在地的汲黯与石庆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抬起头来。
即使——即使被天幕的种种暴论反复冲击心智,神思昏乱下几乎不能开口;但在听到天音的闲散言语后,他们还是挣扎着支起身来,咬着牙想从沸腾的心绪中蹦出一点劝谏的言辞来
原因无他,实在是天音所叙述的未来,太过于惊悚也太过于震动——所谓有“神性”的大汉、受命于天统合九州万邦的大汉,当然是此时一切士人儒生孜孜不倦,皓首穷经所追寻的终点。但,但是,在士人儒生们的共识中,这样受命于天的伟大时代,是应该以“法先王”、“通三统”等堂皇正道砥砺修行,数代人后才能建成的辉煌功业。而不是——不是什么“横绝宇内”,便会自动生出神性来!
说难听点,就是公羊派那些酷嗜兵戈的好战之徒,也没有叫嚣出这样的口号啊……
这不是有点太极端了?!
两位大臣绞尽脑汁推敲谏言,呃呃数声,难于开口。石庆老实忠厚,实在没有这样的才智;汲黯倒是博学多才,但思忖多次后,却遇到了极大的阻碍——无论措辞如何委婉,只要开口反驳这所谓“横绝宇内”的天命,便总像是在给那封禅的“宋真宗”洗地……
那也太恶心了!
汲黯嘴唇颤动,终于没有开口。
皇帝倒没有在乎两位大臣的失态。他覆手仰望天幕,心中却不觉稍有嘀咕,琢磨着天幕泄漏的所谓“宋真宗封禅”之事。
近年以来,董仲舒等儒生反复宣扬于泰山封天禅地、告成功于上帝的所谓受命仪式;天子醉心于缔造盛世,自然对此大感兴趣,曾私下命随侍的郎官查阅典籍备述古礼,预备将来封禅祭天,做为此生功业的顶点。
但现在,现在听见宋真宗以天书封禅的光辉事迹,刘彻突然觉得吧,往日五经博士们渲染得神乎其神的封禅……格调似乎一下子就降下去了呢。
以这种仪式来昭示大汉的功业,似乎总感觉有点掉价……
皇帝暗自嘀咕,委实有点犹豫不决。
【各种意义上说,自孝武皇帝以来,董仲舒、公孙弘等人搞的那套五德终始、天命正统的说法,都是相当之简陋粗糙,论逻辑论严密连给宋儒提鞋都不配。汉朝正统天命,乃至于“神性”的建立,真的纯粹依靠它的实绩——太能打了,所以编造的故事再拙劣,都实在不能不相信。
这种强悍与壮盛甚至都不同于巨唐万邦来朝。太宗皇帝虽然怒斥夷狄为野兽,但毕竟还愿意用王化的手段来拉拢、收买、腐蚀蛮夷的酋长,放下身段联合蛮夷,来达到战略的目的。而汉朝嘛,汉朝强盛的气质中,最突出的并不是什么恢弘与灵活广阔,而是“横暴”。
什么叫“横暴”?我们可以借苏武的名言做一个小小的解释,即所谓“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言辞铿锵态度激昂,充满了西汉大复仇主义的美;只是铿锵排比之下,忽视了一个小小的事实:各国为什么“杀汉使者”呢?
南越为什么杀汉使者?因为武皇帝派去出使西南的安国少季是南越太后的老情人,而交谈之间二人鸳盟重温,不但你侬我侬,而且打算献上南越,讨灭先王旧人;南越大臣不堪ntr的屈辱,终于暴起还击,斩下了安国少季的头颅。然后——然后被“屠为九郡”。
宛王为什么杀汉使者?彼时武皇帝命使者以金马向大宛换取汗血马,大宛悭吝不予,于是使者击碎金马,当殿辱骂大宛君臣,终于被杀。而结果嘛,结果就是宛王的头颅悬挂在了长安北阙。
至于朝鲜……那也是孝武皇帝的功劳。使者涉河奉皇帝命招揽朝鲜,被拒绝后大怒,拔剑将朝鲜贵族斩首,遂被朝鲜王右渠所杀。其后便是朝鲜“即时诛灭”、没为汉四郡。
怎么说呢,从苏武随口的威胁中,你大概就能看出汉朝——或者说汉使的行事风格了。这种风格过于张扬、显露,以至于太史公与班固在史书中都实在无法掩饰,羞答答承认汉使有些“横暴”。
】
皇帝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稍稍侧过了脸去。
说实话,他倒不是很在乎天幕阴阳怪气的什么“汉使横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