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不好听,却是实话。
望帝闻言,沉默许久,只望向剑阁外那为白雪覆盖的剑顶,巍峨的剑关在清晨的日光下好似裹上了银装。
他微微笑起来:“有的事,终究会来,没有人能逃掉。老夫生平不爱与人争斗,才偏居蜀州。可这一身傲骨,又岂肯轻易认输?你曾言,这世间无人能以阴谋诡计得道,老夫当年封禅证道,难道靠的事畏首畏尾吗?”
周满怔住,已然动容。
望帝道:“何况,便不为我自己,一枚剑印事关蜀州千万黎民、百万修士,岂能轻易割让?”
周满道:“但张仪取五州剑印,却至今未有任何异动,更不曾以剑印为祸苍生。假如他真的想救世人于苦海、还天地一清平,只是要选一位新的圣主辅佐呢?”
“新的圣主?”望帝听到此处,念了一声,目中却露出几分回忆之色,只抬手向外一指,“你看得见吗?”
周满顺他所指看去,竟是剑阁飞檐下那枚高高悬挂的金铃。
望帝道:“这天下倘若一定要出一位圣主,老夫也只认能使这枚金铃响彻天下的那个人!”
三百年前,武皇铸造的金铃啊。
只为一人而响,一响便将三日,普天之下,六州一国,无论何方之人,都将听见它的声音。
周满心中苦涩,呢喃般道:“因为此人,才是武皇陛下选定的真正传人吗……”
望帝没有收回目光,也没有回答。
那尊五丈之高的造像,便静静地矗立在他们身后,带着温和的笑意,俯视着站在她前方的人们。
周满于是想起了前世。
那是刚在洗剑池内被剔骨后不久,她被人抬进马车,本以为是王氏信守承诺,要送她回到蜀州。可谁想,昏沉中竟听赶车的侍从说什么“公子有命赶紧处理”“找个地方埋了”之类的言语。
她哪里还能不知,王氏已背信弃义?
危机关头,只得运起自己关在地牢时偷学的简单术法,趁路途颠簸时,从马车中滚下脱身。
只是剑骨既剔,她身负重伤,修为又实在粗浅,根本走不远。
那正是神都城南,龙门道上,临近伊水,两岸有不少石窟造像,皆是世家大族累世凿山开石修筑,或为扬名或为享受后世香火,久而久之便范围广大,成为群落。
周满本想在那无数石窟中寻得一处隐秘所在,暂匿身形。
可是没想到,竟误入绝路。
石窟夹缝内一座几乎凿开整面山壁而成的巨大造像,挡住了她全部的去路。造像的头部早被人毁去大半,只能断续看见其脸部原本丰盈圆润的线条;身上更是满布刀劈斧凿痕迹,原托着净瓶的手掌都被人断去了几根手指。有人用鲜红的朱砂在其身上诸如“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包藏祸心,窥窃神器”之言,仿佛是在讨伐她……
周满一下便知,这该是昔日齐州女帝武皇的造像,心中一时凄苦,只想:曾听娘亲说,武皇昔年盛时,于六州造像,因其爱花,世人若在她造像前献牡丹一朵,便有机会使她造像显灵,得她恩赐。可一待其道消陨落,自然再不可能有显灵之事,天下造像也陆续被世家毁去。原来,一代女皇,遇上世家,也不免落得这般田地……
“我被他们追赶至此,无路可去;你也被他们毁面损身,残破不堪;我被娘亲斩断了半指,你的手掌也被人劈去了几根手指……”
周满情知自己今夜便要受戮于此,实在难忍满心的惨然,倒生出一种与眼前造像同病相怜的苦楚。
近处山岩的缝隙里,是一朵半开的野牡丹。
她看得片刻,竟不禁泪落,只将其折下,轻轻放到那造像前面,凄然一笑:“今日周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便将血溅于此,恐污尊像,实非有意。山间贫瘠之地,并无殊异之花,仅得寒枝一朵,万望见谅。”
后方已隐隐传来那些人叫骂之声。
周满倒坐在地,已无力起身,却咬牙捡起前方一片尖利的碎石——
求生虽然无望,但仇恨的赤焰反而燃起。
哪怕是死,她也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可万万没想到,就在那些人踏进石窟便要举刀向她来的刹那,忽然天摇地动,那尊早已残破的造像身上裂出金光,陡然向前倒塌砸落,将那些人埋入乱石!
当她抬头看时,造像后的山壁上竟出现了一条漆黑的甬道。
那一瞬间,周满不知为何泪落满面——
满地乱石,只有她和那朵寒酸的野牡丹所在之处,连半点灰尘都没溅到。
她就这样逃出了生天,辗转于各地,埋名隐姓躲避王氏的追查。哪怕已失剑骨,进境缓慢,也拼着心中那一股恨意,聚滴水以穿石,终在到得齐州时,听闻岱岳三大天门开启,想起那尊曾为自己开出一线生机的武皇造像,决然投入天门,后来才因机缘,得了十二道金简,修了《羿神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