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也好、缜密也好,实都只是逼不得已、不得不如此为之罢了。”
陆仰尘终于想起:当年鉴天君宋化极因伤不治、兵解道消时,宋兰真与宋元夜不过九岁稚龄,那时他们所面临的处境,岂非比自己现在面临的陆氏,要凶险艰难十倍,甚至百倍?这一对兄妹,或者说,宋兰真,是怎样走过来的?
王命对那一段过往似乎也有了解,此刻只转过目光,似乎想要辨识宋兰真脸上那难得流露的情绪。
但仅仅是片刻,那少许的黯淡便消失不见。
宋兰真立在楼头,又是那一朵空谷幽兰似的宋兰真,遗世而存,平静淡然。
*
雨下了很久,始终没有变大,却也始终没有停歇,直到傍晚,也仍连绵不绝地从天际洒落下来,将人的心情也染作一片阴翳。
杜草堂的修士们帮了忙,救出不少人;蔡先生也带着金不换手下的人修缮屋舍,搭建茅棚,以供幸存的人们暂时栖身;病梅馆内外,到处可见身上带伤或者奄奄一息的百姓……
哀哀的叫声混着断续的哭声,飘荡在街上每个角落。
只有街道尽头那座破败的义庄里,安静极了,连雨声与风声到得近处,都变得小了,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连金不换那一座二层小楼,都在大水中损毁严重,这一座义庄却偏偏因为位置偏僻,恰好避开了洪水最激烈的方向,竟有大半留存,基本保持了原样。
周满与王恕问过蔡先生,来到这里,站在义庄台阶下向里望去时,只见里面火光摇晃,点着一盏惨淡的长明灯,半个脑袋的神佛面目模糊,金不换就盘坐在那神佛仅剩下一只眼的视线下方,面前是余善已经被白布盖上的尸首。
周满于是又感觉到那种近乎窒息的压抑,比一路走来时所见更甚。
她停顿片刻,才走上前去:“有你师父三别先生命杜草堂诸弟子相帮,蔡先生开了米仓和药库,赈济之事已经布置到位……”
金不换背对他们,只道一声:“好。”
王恕与他相熟,轻易便听出这一个字里的木然,脑海里便又开始闪回白日的场景,犹豫着道:“白日里那小童,只是一时受人蒙蔽,胡言乱语,你不要往心里去。”
金不换竟慢慢笑了,然而举目看向那盏昏暗的长明灯,眼底却是一片苍冷:“胡言乱语?可他哪里说错了呢……”
周满一怔。
金不换慢慢垂下头来,喉咙里仿佛压着千斤:“自我记事起,便是一介乞儿,跟着个疯疯癫癫的老叫花子,吃着百家的施舍才长大。街上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他们一生辛苦,从来不曾求过什么大富大贵,只是想守着自己那一扇小门小户,过几天安平日子……他们有什么错呢?”
那些熟悉的面容,深深烙印在记忆里,正如泥盘街上那总也扫不干净的污泥流淌在他血液里一般,早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永远无法抹去。
明明只是泥坑里的一名弃婴,哪怕冻死饿死,也只不过与道旁干枯的野草一般,不值得人多看上哪怕一眼。
可是他偏偏运气好,被个老叫花子救起来。
那时他饿得直哭。
老叫花便抱着他,夜里挨家挨户敲门去讨吃的。可年幼的婴孩儿吃不下饭,还是街东织布的周娘子说,柳叶巷的屠户家养了只母羊,刚生过小羊,或许有羊奶,让他去试试。老叫花这才抱了他去柳叶巷敲门。屠户家的郑娘子心善,几经犹豫,还是瞒着自己生性暴躁的丈夫,夜里偷偷去挤了一碗羊奶,帮忙喂了。
于是,他就这么有惊无险地长大了,成了跟在老叫花后面的小叫花。
快四岁的时候,老叫花新学了一首叫《劝人方》的莲花落,里面有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有钱难买一生安”,他唱到这句就流了眼泪,便把里面“金不换”三个字取了,给他作名字。
他那时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老叫花为什么要哭。
直到三天后大雪突来,压垮了他们栖身的窝棚,他半夜里惊醒,去叫老叫花,可待从砸下的茅草里摸到老叫花时才发现,他人已经冷了。
疯癫的老叫花就这样死在一个并无什么特别的寒冬。
金不换甚至无法为他收敛尸骨。
天寒地冻里,他无枝可依,无处可去,只好瑟缩在沿街米铺的屋檐下。
米铺的余老板正在里面和妻子吵架,气得摔了碗,大声嚷嚷:“走就走,老子以后不回来了!”
婴孩儿的哭声也从里面传来。
紧接着就是脚步声,余老板气冲冲把门一拉,金不换根本来不及躲,一下就被他看见了。
那身材瘦瘦卖米也总是短斤少两的米铺老板,当即就道了一声:“晦气!”
看他两眼,也不知是不是觉得开门看见叫花子不吉利,站得片刻,皱了眉头,又退回去把门关上了。
那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金不换的声音轻极了,宛若浮在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