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某种意义上他们已经相伴了三年,就算她能感受到他隐秘的目光总是无处不在,但是,寡淡和沉默其实才是他的常态。
就像每个人脚下的影子,你能知道它就存在于你的身边,几乎与你形影不离,它聆听你的哭笑,注视你的悲欢,随你越过一座又一座山,涉过一条又一条河,甚至能在太阳与月亮的光辉中倚着你入睡,可是,它的沉默就像一张单薄的剪纸,轻飘飘地落在了一片混沌腻稠的水面上,你始终无法窥透并触碰它真实的存在。
但是,偶尔,当明日朝像现在这样,突然停下絮絮叨叨的声音时,他反倒一挑眉,低声问:“怎么不讲了?”
“你看上去不是很感兴趣。”
明日朝老实说。
他神色不变,只是道:“因为已经听你讲过无数次了。”
这个回答叫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有吗?”明日朝茫然地发问,随即回想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生前确实不止提起过一次关于星象的话题。
清修的那三年,她走访各地,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人们对她最大的好奇无非是与身份挂钩的东西。
治愈的力量、祭神的仪式、还有那些与偏山僻野格格不入的学识。
在她所在的时代,除了繁华的京都,大多穷乡僻壤里的孩子们都不识字,更别提能接触星象方面的知识了。
每到夜里,村庄的孩子们便喜欢缠着她讲故事,明日朝不知道讲什么,就指着天上的繁星,向他们介绍那一颗又一颗的星星。
在那些闲暇的时光中,夏天热,乡间的男女老少喜欢出来纳凉,大家围坐在一起唠嗑,一旁往往会点上一小堆篝火,他们说,艾草燃烧的气味很特殊,能驱蚊灭虫,还能驱蛇,蛇最怕艾草的味道了,于是,艾草被加进燃烧的柴薪里,摇曳的火亮中会升起一种特有的苦香。
温热的晚风带着艾草香拂来,围绕着她的孩子们一个挨着一个,冷调的星辉与温暖的火光拉长他们小小的影子,那一张又一张算不上细嫩的脸蛋被生活打磨得粗糙,却又被火光晕得充满一种饱和而神圣的色彩。
回想起那些宁静又平和的夜晚,她仿佛还能听到夏季孜孜不倦的蝉鸣和风拂过草叶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问八岐大蛇:“好像也没有讲过很多次,我明明只和旅途中遇到的孩子们讲过,原来你每次都在听吗?”
八岐大蛇没有回答,反倒是她开始笑。
她说:“那个时候,孩子们总会问我一个问题。”
关于星象的理论知识千篇一律,翻来覆去也就那些,其中的玄妙之处不是仅仅了解就能深入,还得靠自身的悟性和钻研才能参透,但单纯的孩子们可不管这些,在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中,他们的目光往往只会追寻着天上最大最亮的那颗星星,然后追问她,明日朝大人,明日朝大人,那颗最大最亮的星星叫什么名字呀?
她每每都会抬头,循着孩子们的指尖所指望去。
可是,每个人的眼睛不一样,有时所见的星星也会不一样。
有人认为那颗星星最亮,有人认为那颗星星最大,他们口中的那颗明亮的星星总是千变万化,一下说是那一颗,一下又说是这一颗,但是,最终都会指向统一的那一颗。
明日朝便笑,说:“那是启明星。”
启明星,夜空中仅次于月亮那般亮的星星。
据说,太阳走到哪,它就会跟到哪,所以,有时候,黎明的天空上能见到它,傍晚的苍穹上也能见到它,大家又喜欢叫它「晓星」或「昏星」。
古时人类喜欢用它预示福祸,因为它时而在东方高悬,时而又在西方闪耀,让人捉摸不透,有人还因此说它既隐喻死亡,又象征复活。
但不管怎样,它总是天空上最明亮的星星。
小时候,每每望着那颗在夜空上闪烁的星星,她都会像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思考一个奇怪的问题:“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想,不是变成太阳、月亮,而是变成星星。
所以,当村庄里的孩子也那样问她的时候,她会反过来问道:“为什么是星星呢?”
她问那些孩子们,就像在问幼年的自己。
“你们想变成星星吗?”
脸颊红红的孩子们先是面面相觑,仿佛不知道她会那么问一样,茫然、不知所措,试图从另一个小伙伴嘴里得到答案。
往往到了最后,才会有一个孩子小声说:“爷爷奶奶这样说的,说他们死后就会变成星星,一直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只要抬头,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他们。”
在对死还没有那么深刻认识的年龄,孩子们谈及这个话题时并不沉重,反倒活泼天真得可爱。
明日朝也没有反驳。
她低头,垂眼,在那些夏夜的蝉鸣声中笑。
她说:“嗯,人死后会变成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