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登时僵在嘴角。
“镜哥何必谦虚,扬州汤氏乃簪缨门第,族中子弟自幼饱读诗书,你若只是略识几个字,那我们这些人哪还有脸提读书呢。”
被说起旧事,汤镜眉峰动都没动一下,只冷漠开口:“你知道就好。”
百通咬牙。
汤镜忽然抬眼:“百通,我还没恭喜你升职呢。”
百通一愣,汤镜眸色漆黑,盯着人时无悲无喜,鬼魅似的。他心底发凉,随口道:“镜哥客气,不过是主子提拔,走运罢了。”
汤镜只笑笑,没接话。
日影西斜,太子一直没再回来。百通的脸色渐渐灰败下去,汤镜混够时辰,起身掸掸衣袖,拔步就走。
转了几个回廊,遇着几个侍女聚在阶下嬉笑,汤镜远远望去,是太子蒙了眼睛,在和侍女们“抓人”游戏。
在太子头顶,是火烧似的成片红云。
粉墙黛瓦,红得灼眼的天空。
和他记忆中的场景骤然重合。
他微微晕眩片刻,被后面出来的百通赶上:“镜哥——”
只叫一声便住了嘴,因为百通也看见了宁愿和侍女厮混也不愿在书案前坐下的太子。
汤镜回神,看眼身侧傻住的百通,嗤笑道:“百通,你眼光真的差,先是姐姐,后是弟弟,这俩有一个像是能成材的吗?”
百通驳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镜哥,这是当年刚进宫时,你教我的,动则生,静则死,我没得选。”
更何况,谁甘心永远在掖庭当扫洒打杂的小太监?
*
周成的伤一日日恢复,但这次受袭给他留下的打击实在不小,简直就像抽走了他的精气神,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迅速衰老下去。
人一开始老,言行举止难免就惹人生厌。
连对他最忠诚的汤福都不怎么经常去看他了。
汤镜带着补汤去看他,他缩在圈椅里,落寞地掉泪:“景业,还是你有心。他们看我不中用了,都躲我。”
他辉煌几十年,从来没有这样恐慌过。只要他没老,只要他还健康,他就还可以威风十足地出门办事。
但他现在,无缘无故的,便会浑身疼痛。镇日里吃不香,睡不下,精神头差得连院门都出不了。
叫人把黄老从太医署请来诊脉,又什么事都没有。
次数一多,他都羞于看黄老略显不耐的眼睛。
汤镜盛碗汤,用银匙舀一小勺亲自喂他:“阿耶说什么话,您还年轻。”
说是安慰人,可话说得硬邦邦的,一点不动听。
周成看他一眼,兀的笑了。他这个养子,收的确实不亏。人一向可靠,虽然心思深了些,可都是有什么是什么,从不背后搞鬼。
这一点,比那嘴巴抹蜜的百通好不知多少。想到百通,周成不由动了怒:“百通还整天跟着太子在天宸殿?”
汤镜嗯一声,周成冷笑:“他还真当太子那儿是个好去处呢,撺掇着长乐找陛下把批阅奏折的事揽过去,以为自己陪着看看就能左右太子决策,蠢货!到时怎么死都不知道!”
又问:“太子呢,究竟如何?”
汤镜垂眸:“殿下年岁小,性子活泼,并不太能坐得住。”
周成重重咳两下,往手上帕子里吐出一口痰,小内侍接过帕子,递上温水伺候他漱口。
他拿方新丝帕按住嘴角道:“十岁,不小了,陛下当年这个时候都是独当一面的荆州王了。他不如他父皇。”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就他敢说。汤镜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周成却不放过他:“景业觉得呢?”
汤镜道:“陛下幼时,儿尚未出生,无法比较。”
周成开怀大笑。
翌日,汤镜去天宸殿,见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长乐公主一身骑装,手持银鞭,沉着脸立在书案后,监视太子看奏折。
太子依然还是那副弱唧唧的懒散相儿,两眼乱飞,明显是想跑。但看在鞭子的份上,到底坚持着看了七八本。
看完了,他把奏本往前一推,伸个懒腰:“皇姐,这有什么好看的呀?来来去去就是那些话,烦都烦死了。”
长乐和百通对视一眼,厉声道:“你这样有半点储君的模样吗?这就嫌烦,每日在外和宫人玩怎么不嫌烦?”
谁知太子根本不怵她,腾地钻入书案底下,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