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只是笑而不语,双脚挪动着,虽慢不止。
小青心头着急,想要不管不顾将人弄走,只是梁连还要着落在法海身上,终是不敢造次。
虽然也不知道现在的法海到底还有什么作用。
她跟随菩萨许久,对法海恨意渐消,说到底二人并没有什么大过节,有,也是那一世的事了。
小青心中胡思乱想着,并未察觉二人脚步正在缓缓变快。
……
自那日小青传话众人不得相助,梁连便又只剩一人。
他失了双目,穷困潦倒,无人可依,脚下是路,却又通向哪里?
“待灾消难满之时,便是普度众生之日。”
普度众生。
呵。
“梁施主欲往何处?”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自面前响起。
此时的梁连相较一年前已是判若两人。
两月前纵然形容狼狈,却不似如今……
梁连伏在地上扬头向前“看”去,空空的眼洞骇人至极,为这双眼,人憎鬼嫌,多少次险些死在棍棒之下,却又被“好心人”吊住性命,多少次险些生生饿死,只能以野草溪流充饥。
可是他始终没有学会闭眼。
就像经历多少颠沛流离,始终不肯弯腰。
寒来暑往,日复一日,在失了双眼后,那些无限放大的感官中传来的,是无限放大的苦楚,是无处盛放的相思。
何谈皈依,谈何皈依。
如今说他是人,不如说他是鬼,是无处可去无人相识的恶鬼。
可是今日,却有人唤出了他的名字。
“法海?”
“阿弥陀佛,正是贫僧。”
“不,你不是法海。说,你又是哪位大慈大悲的神佛幻化?今日却是来得早了些,我还未死,该再迟三日才是。莫非你们神佛也会掐算失当?”
他的声音粗噶难言,他却始终不曾察觉一般,硬生生噶着嗓子说完,若是寻常人,说不定听不到两句便已忍不住掩着耳朵将他打倒。
法海却始终不动声色。
他苍老的面颊仿佛比一年前更舒展了些,双目澄澈,绝无分毫人身情绪。
“贫僧是法海,贫僧是世人,贫僧可以是任何人。”
“故弄玄虚。”
“听闻梁施主已皈依三宝,从此向善。贫僧脱却一身俗念,心无挂碍,金山寺乃你俗家一手所建,从今后你可留在金山寺,潜心修行,以期早日挣脱苦海,早登大道。”
梁连忽然心念一动。
法海,似乎与以前大不相同。
从前法海满口弥陀,开口却是藏不住的贪欲,放不下的仇恨,掩饰不住的高高在上。
可是现在……
如水,无挂碍,可随心。
莫非他已经勘破凡尘?
梁连沉吟片刻,收起心思,勉力坐起,双手合十垂下头去。
“敢问法海禅师,究竟何为皈依?”
“道,乃修心,心念电转,诡谲百变,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切皆在一念之间。若要皈依,便要先修行。”
“施主何处去?”
法海忽见梁连踉跄着起身与自己擦肩而过,不由大是诧异。
“紫竹林。”
“这……紫竹林不远万里,施主如今又是这般境况,如何去得?莫若先在金山寺下榻,来日功成,万孽皆消,方是正道。”
梁连顿住脚步,仰面向天许久,“禅师,紫竹林不在彼方,而在心中。观世音,观自在,观万法,观苦厄,无目有心,三千尘世,无人无我。”
红玉簪划破掌心,寸寸断裂,坠落在这不知名处的泥里,从此再无主人,再无欢喜。
吹熄心头火,难逢再见时。
日日皆苦难,行行复迟迟。
男子忧战乱,妻子苦别离。
农人日高作,税税不得迟。
近山不得进,渔船不得鱼。
生人唱苦短,孤魂无哀喜。
十万关山路,百年苦难罹。
漫漫红尘劫,死生不由己。
弹指一挥间,千载在朝夕。
千帆皆落索,夕照烟波迷。
倏忽三百载,止步石桥西。
平生不称意,今日得皈依。
凡人的三百年意味着什么。
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官场得意,情场称意。
形销骨立,容颜苍老,山河破碎,死别生离。
走不尽的时光让他终于明白了何为“万般皆是苦,半点不由人”。
人世皆苦,苦海无边。
梁连扶杖立在滚滚江边,三百年前他还曾想过干脆一头跌进水中,如今他紧闭双眼心头只余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