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淮扬一带,运河边最大的枢纽城市。
清晨的薄雾还是青灰色,姜锦年早早就起床梳洗,收拾整理好一应物件,穿的是最素色裙衫,算准时间便如期出门。
她赶赴每日工作,内容是在公办学校教授音乐。
几年前瞒住家里坐火车来,刚到此地住下时,宫侑早出晚归,奔波辛苦。锦年思虑,不能像个累赘坐以待毙,哪怕些微补贴家用也是努力。终于让她找到一份当地提琴教师的兼职。
上任没几天,她发起低烧,孩子们顽劣难教导,又遇上主人家太太回来,话语和脸色一样凌厉,“——你是家庭教师?既然是雇佣你来,为什么不穿制服?”
主人家是西式做派,管家、司机、厨娘、帮佣等悉数穿的制服,锦年马上愣住,因为早先她家中从不对下人设置这样严格的规矩。
一上来便受了教训,于是一声不吭,道歉后进佣人房去换衣。
换好以后出来,女主人头也不抬地继续支使她,“今天司机告病假,你去开车,我们全家晚上去看电影。”
到此际她才懂得什么叫做盛气凌人。当初应聘这家时就注意到,薪水高的同时要求一样苛刻,除却教授音乐,还需具备驾驶技术和烹调能力,万幸自己跟着宫侑学过汽车驾驶,多一项技能就是多一项换钱的出路。
回过神,去院子里开车,忽然发觉脸上冰凉,一摸,确是眼泪。她不由讪笑起自己无用:姜锦年,发半度烧,被旁人说两句,就眼泪鼻涕?太软弱啦。
刚上任就察觉工作不易,期间曾多次受委屈,甚至被克扣工资。
宫侑不舍她劳顿,但彼时她的内心是欢喜的——日子在一天天变好,哪怕只替家中添一件新器具,一衣一食也是二人亲手挣来。
刚和宫侑一起生活时,家里没有佣人,锦年早起给两人做早餐,有西式三文治,夏天多做青瓜鸡丝面,她要待在厨房慢条斯理一整个钟头,最后端出来只有拳头大小的一团,害得宫侑整整半个月的早晨都要先在家中吃完,再在外瞒住她加餐。
——不好打击大小姐积极性的,他认为这是甜蜜的烦恼,何况早餐除了分量少……也挺好吃。
期间,赵绮年曾经询问到他们的地址,转而寄来五千圆新钱,盼着她鸟倦知返。
姜锦年没有收。
收比授艰难得多,去上海的那段日子,寄人篱下太久,她太知道。若是打算日后平起平坐地交谈,打一开始就不要受人恩惠。
宫侑凑近来,看着赵绮年写得工工整整的信笺,酸里酸气说,“倒不如收下,我大人大量,与他冰释前嫌。你跟我出来生活,日后再带回礼去拜会你亲人咯。”
“表哥家里情形下滑,能记住我们已是关怀。”锦年把钱原封不动地包好,向他解释。
当时国外颁布白银法案,国际银价都随之升值上涨,银本位货币制下的白银外流,导致经济一度崩溃,上海银行倒闭多家,钱庄尽数歇业,赵绮年在金融界做事,受到很大牵连。
“好好好,你是当家主母,当然你话事。走走走,出去食饭啦。”
宫侑认为她生活上仍待磨练,人情世故却比他看得更通透宽容,不过,他自然乐意见得她不收赵绮年人情。
倥偬岁月穿梭而过,现今几年过去,光景大有不同。
宫侑从前跑帮会运货任务,报酬通常用金条计,后来改用支票结算。久而久之也攒下些家当,看着数字便很有些气派。
新家换了门窗,浇筑水泥地面,贴了西式墙纸,是淡绿色花纹,非常温馨雅致。
带她去饭馆餐厅的次数也慢慢增多,点一桌她爱吃的,龙井虾仁、粉蒸肉、醋鱼、莼菜汤,琳琅满目。
吃几口宫侑就停筷嚷嚷,“这地方冇主厨嘅咩?帮厨的手艺!”
帮厨是只负责宰杀割洗,不许上台做菜的。
“阿治回广州开饭店,手艺不晓得高出这里几多。”他哼唧唧抱怨,看着一众精致菜肴,意见很大。
“吃吧。你随着商会走南闯北,口味越来越刁钻。”姜锦年不愿惹事给饭馆添多余麻烦,低头饮汤,又给他添饭。
他转眼就笑眯眯,狡黠地凑过来:“阿锦——你以后是要做我仔的妈咪,我当然想给你最好的。”
生意顺风顺水,导致应酬来往众多,她从小接受的是闺秀教育,极少抛头露面,现今却因他结识各方朋友,在忐忑之余压力倍增,好在宫侑活泼倜傥、人缘又好,交往的大家多是和善之人。
他现在做本地商会头目,积蓄逐渐丰厚,不可同日而语。锦年出身大门大户,每次带她出去,为人处世都挑不出错来,很能服众,连带他自己冲动脾性也比从前成熟。
结束一整天学校的工作,锦年出校门,看到宫侑等在外面。
今天是中秋,夕阳温柔,晚风清凉。
宫侑兴起,带她去郊区相熟的沈太太